笑傲江湖20、21

阿燦34914 發佈 2024-04-01T20:00:46.092073+00:00

禿筆翁只是掛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


第20章 入獄


禿筆翁只是掛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禿筆翁心癢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裡陪客,我跟大哥說去。」轉身出外。丹青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壇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麼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嘗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能嘗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乾了。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酒到杯乾,越喝興致越高。


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移步。童兄便在這裡再喝幾杯如何?」向問天一愕,說道:「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嘆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術精絕,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敢。」令狐沖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下兩手空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於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徑通到三間石屋之前。屋前屋後七八株蒼松夭矯高挺,遮得四下里陰沉沉的。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令狐沖一進屋門,便聞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少俠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令狐沖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肌肉都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鐘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聞。」令狐沖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尋思:「向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說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位大莊主出下甚麼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面。前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不知風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麼?」令狐沖尋思:「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蹤。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在這裡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但我如直陳真相,卻又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黃鐘公嘆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沖道:「三位莊主和晚輩都只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甚麼勝敗,便已住手。」黃鐘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請進琴堂用茶。」令狐沖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有《廣陵散》的古譜。這事可真麼?老朽頗喜音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廣陵散從此絕矣!』每自嘆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生平更無憾事。」說到這裡,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衝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四位莊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麼關子。這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麼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該當便給他瞧瞧。」從懷中掏出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莊主請觀。」黃鐘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於人間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說,卻又如何得知這確是《廣陵散》真譜,並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子很長啊。」從頭自第一頁看起,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撫琴姿式,贊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翻到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贊:「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麼神遊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鐘公只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這般看下去,幾個時辰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少俠和華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到梅莊之中,若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鐘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套《廣陵散》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鐘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鐘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大莊主道號『黃鐘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譜雖然難得,卻也不是甚麼不傳之秘,大莊主儘管留下抄錄,三日之後,晚輩再來取回便是。」黃鐘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癢難搔,卻料不到這風二中卻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黃鐘公上當,但又瞧不出破綻。黃鐘公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衝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甚麼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起來,自必是求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作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這四位莊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反正我確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並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座莊子。」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


黃鐘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沖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指教。適才說甚麼『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黃鐘公點了點頭,道:「黃鐘公、黑白子甚麼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俠從來不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右手翻動琴譜,問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令狐沖道:「正是。只因這琴譜是童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輩儘管取去便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黃鐘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借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麼?」令狐沖道:「童大哥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是在下答應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黑白子點了點頭。黃鐘公道:「風少俠一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只不過此事既未得到童兄親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道,要得琴譜,須得本庄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占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


令狐沖尋思:「剛才二莊主言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麼這位大莊主的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所傳劍法才占了上風,若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麼好處?」便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四位莊主不責狂妄,晚輩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


黃鐘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甚麼干係?」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桿玉簫,交給令狐沖,說道:「你以簫作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從床頭几上捧起一張瑤琴,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黃鐘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敬的道:「請大莊主指點。」黃鐘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少俠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鐘公右手在琴弦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簫緩緩點向黃鐘公肘後。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黃鐘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弦發聲。令狐衝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黃鐘公舉琴封擋,令狐沖玉簫便即縮回。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隨手帶上了板門。他知道黃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並非故示閒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註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鐘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黑白子深知黃鐘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一會,琴聲越彈越急。黑白子只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上。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間,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開山』無形劍法當真厲害。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斷了好幾根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板門,只見黃鐘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弦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鐘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若非親見,當真難信。黃鐘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無形劍』,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我們四兄弟隱居梅莊,十餘年來沒涉足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頗有淒涼之意。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鐘公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倒,神情蕭索。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以免他們知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障礙。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便道:「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鐘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甚麼?」令狐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鐘公又驚又喜,顫聲問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如果不信,一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倘若黃鐘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黃鐘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後七弦同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弦齊斷,如此大敗,終究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抓不住對方手腕,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然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黃鐘公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老弟的當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他那「七弦無形劍」只是琴音,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效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擾亂敵招,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這「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效驗。黃鐘公大敗之餘,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敗,並非由於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道:「好兄弟,好兄弟!你為甚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輩對牛彈琴,恰好碰上了晚輩牛不入耳。」黃鐘公捋須大笑,說道:「如此說來,老朽的『七弦無形劍』倒還不算是廢物,我只怕『七弦無形劍』變成了『斷弦無用劍』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風少俠,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豈不知自泄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沖道:「二莊主此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這才明言。」黃鐘公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說。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禿筆翁道:「你內力盡失,想必是受了重傷。我有一至交好友,醫術如神,只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衝著我的面子,必肯為你施治。那『殺人名醫』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禿筆翁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禿筆翁「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麼病都能治,怎麼反而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令狐沖搖了搖頭,於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治。」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語,流下淚來。黃鐘公沉思半晌,說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死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麼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黃鐘公道:「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拿了一個瓷瓶出來,說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鐘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鬥,療傷聖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裡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知道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已勝了。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禿筆翁和丹青生卻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令狐沖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實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倖之事,莫過於此。」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甚麼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向問天笑道:「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於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今。」禿筆翁哼了一聲,道:「你不是好人!」向問天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三位莊主,我們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罷。」令狐沖抱拳躬身,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莊主,大慰平生,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莊。」丹青生道:「風兄弟,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只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一一與你品嘗。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那位大莊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裡。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位莊主有仇麼?」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沖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贊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贊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乾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鎮寺之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瓶,便不捨得喝了。風兄弟,我那裡著實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令狐沖對「江南四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至於我呢,三莊主和四莊主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風兄弟的朋友,我也請你喝酒。」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令狐衝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法謀取麼?」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麼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沖並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答應。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衝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莊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裡,似是二莊主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麼久,大莊主方始答允。那麼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便是他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高明麼?」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力全無,自己顧全身分,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後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之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豈能幹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以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無。要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因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醜了。」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得,說甚麼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令狐衝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倘若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鬧得不歡而散,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沒關係,不……不會……」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會怪你風少俠。」向問天道:「好罷,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嘉興府見。」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麼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少俠輸了之後,又到哪裡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會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黑白子道:「風少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你們又已知道他內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丹青生道:「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頭罩,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四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頭罩?」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那麼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斗,那也只好如此,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鐘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鐘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幾句話,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罷。」


五人躬身向黃鐘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斗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就此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興?」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禿筆翁和丹青生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甚麼人了?哪有欺騙風少俠之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麼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令狐沖笑道:「梅莊之中,儘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風少俠哪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會。令狐衝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要騙我,也不這麼容易。」走近身去。


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令狐沖一捏之下,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丹青生道:「有甚麼好笑?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可不用請教。」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鐘公的琴堂。黃鐘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答允不去觀戰了。」黃鐘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櫃,取了三隻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罷。大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


黃鐘公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使木劍,以免拚上內力,讓風兄弟吃虧。」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不過。」黃鐘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黑白子打開木櫃,取出兩柄木劍。


黃鐘公向令狐沖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麼好說的。」


黃鐘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此後一切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麼?」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大哥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後,他自然要問起經過,我如絕口不言,未免於友道有虧。」黃鐘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允了便是。」黃鐘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道:「在這裡面。」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親,因此他們堅決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大莊主一再叮囑,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若非閨閣之事,何必如此鄭重?」


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尋思:「看來向大哥種種布置安排,深謀遠慮,只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見她之面,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人已進了內室。室內一床一幾,陳設簡單,床上掛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令狐衝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於向大哥的算中。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他生性灑脫,於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鐘公已掀開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鐘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衝心感詫異,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鐘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衝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幹這等卑鄙勾當?」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鐘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忿忿不平:「我還道四位莊主精擅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豈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慄慄:「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鐘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卻也無可奈何。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麼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擊破鐵門。」此後接連行走十餘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令狐沖只覺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麼遠,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先生,黃鐘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裡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裡面無人答應。黃鐘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沒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間盡皆煙消雲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而且出語粗俗,直是個市井俚人。黃鐘公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衝心道:「原來他是以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罷。」令狐衝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鐘公之言,便已算到。」禿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麼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甚麼『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先生而言,這話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三哥錯了。」禿筆翁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鐘公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顯然歲月已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各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鐘公如此說,便道:「大莊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鐘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鐘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裡?」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令狐沖信口胡吹:「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於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只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莊四個莊主頗為不滿,這幾句話頗具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是前輩英雄,卻給囚禁於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傢伙都打敗了,是不是?」


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他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鐘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越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鬱悶,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如此難受,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動義憤,出言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黃鐘公等聽在耳里,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麼『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裡,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甚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令狐沖道:「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麼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裡還有閒情逸緻,講究甚麼鐘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些。」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後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御。」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並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環顧當世,也只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令狐衝心道:「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鐘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只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內力全失,以致大莊主的『七弦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那人道:「有甚麼圖謀?」令狐沖道:「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麼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甚麼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鐘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麼?」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裡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沖不語,心想:「此中種種干係,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黃鐘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後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衝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甚麼『華山玉女』寧……寧甚麼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於至誠。令狐衝心頭一動:「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慚愧。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說些甚麼?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沒甚麼好話,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沖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才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分如此重要,四個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奉命監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鏽。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鐘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沖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鏽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須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上罷?」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衝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傢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鐘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十餘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系住他這等武學高人。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贊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鏈弄得噹噹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後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那人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向我試試。」令狐沖道:「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贊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令狐沖一凜,只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向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極妙。」當即回劍旁掠。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餘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得「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並非沒有破綻,只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並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歷豐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後,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數落空。只是那人內力之強,劍術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奇妙,實是匪夷所思。黃鐘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鬥,劍法精奇,不勝讚嘆,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鐘公看到一招之後,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招,我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鐘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獨孤九劍」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果武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獨孤求敗如若復生,又或風清揚親臨,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熟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餘招,令狐衝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令狐沖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定,拆解來招。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21章 囚居




令狐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於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聲不絕。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蓆下是塊鐵板,右手這麼一動,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鏈所系,左下再摸,察覺手上所系的是根細鐵鏈,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脛上也系了鐵鏈。


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破囚於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道:「任老前輩,任老前輩。」


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俱更增,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


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聲,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甚麼關我在這裡?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


由惶急轉為憤怒,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鬥劍不勝,便想關住我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此後一生便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不知從甚麼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沖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黑牢之後……」


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這黑牢麼?我能出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得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鏈縛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躍起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不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雖然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大大的,瞪著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隨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鐵門上有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快放我出去,黃鐘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只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


令狐沖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噹噹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鐘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又是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聯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牆壁上噹噹幾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自己便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


心想:「這四個莊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暗底里竟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原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人於琴棋書畫這四門,確是喜愛出自真誠,要假裝也假裝不來。


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決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是聰明才智之士,」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


忽然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令狐沖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要是給人知道了,顏面往哪裡擱去?」


心中一寬,慢慢站起,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的,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哪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的狗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己昏暈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


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鐘公的床下?」


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決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這等人物尚且受禁,為甚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一時忘了自己受困,卻為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於此,定會前來相救,左道中人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倘若有人知道她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


一想到岳靈珊,心頭驀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我為甚麼只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甚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甚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覺饑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


但內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味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裡,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不會准許她來救我。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復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朧朧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恃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


令狐沖早餓得肚子乾癟,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


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躂、踢躂,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


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


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是些蘿蔔、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令孤沖一見之下,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樣極是可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衝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他恨恨的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間,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


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


「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裡,嘆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


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鏈,衣褲無法全部脫除,只得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鋪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


睡了個把時辰,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上,覺得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迴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寧,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省悟,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儘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讀到這裡,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裡印出來的。」繼續摸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沖停手抬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干係?」


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跡是:「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


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


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跡,儘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尋不著一個「劍」字,他好生失望:「甚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甚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


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麼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初發現鐵板上的字跡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麼仍然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只可慢慢在這裡等死了。」當下對鐵板下的字跡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上,一伸子便摸到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裡?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


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


話聲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


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沖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縝密。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默不作聲。


只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衝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裡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嘆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麼不作聲,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於你絲毫無損,卻為甚麼十二年來總是不肯應允?」


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確是將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沖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


黑白子道:「老爺子如此固執,只好兩個月後再見。」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說著轉身向外行去。令狐衝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麼事?」


黑白子轉身一縱,到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你肯答允了嗎?」


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麼事?」


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老爺子出去。」


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自己都不知說的是甚麼,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允?老爺子答不答允,」


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總是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令狐沖道:「甚麼安排?」


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


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麼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後,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衝心想:「他比我還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


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此人甚是精細,怎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


「莫非黃鐘公窺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定是黃鐘公暗中布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本教?甚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們搗甚麼鬼,卻將我牽連在內。」一想到「魔教」兩字,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


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


脫口一聲大叫,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大為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隨即又想:「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麼不能?」


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兇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甚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再隨機應變便是。」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讀得爛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拼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當下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知道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獄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一會兒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


突然間讀到幾句話:「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貯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


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卻覺大為奇怪:「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甚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大當,有何不可?」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內力,越來越覺駭異:「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般化散內功,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練成了又有甚麼用?」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念著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恆虛……」念了一會,心中有氣,捶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了一會,便睡著了。


睡夢之中,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甚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息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突然動念:「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


驀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我所以傷重難愈,全因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乎一指大夫也無法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沖,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腦中所想,儘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便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這時精神一振,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嗄,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裡,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罷!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


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


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心中一陣淒涼,又一陣興奮。


這日吃了飯後,練了一會功,只覺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縱聲大笑。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你好,晚輩在這裡侍候多時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沖潛心練功散氣,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幸好嗓子已啞,他並未察覺,於是又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


令狐沖尋思,「我答允收他為弟子,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他一開門進來,發見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自然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學到了口訣,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


黑白子聽他不答,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衝破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說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你些功夫。」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


令狐沖道:」幹麼今日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沖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黑白子記掛著黃鐘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衝心想:「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極,決不會上當。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鏈,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脫困。」


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用力一扳,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這一下大出意外,驚喜交集,摸那鐵圈,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稍一使力,便欲昏暈,圈上雖有斷口,終究也扳不開來。


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再摸右腕上的鐵圈,果然也有一條細縫。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但說甚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當即左子使勁,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也都有斷口,運勁扳開,一一除下,只累得滿身大汗,氣喘不已。鐵圈既除,鐵鏈隨之脫落,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甚麼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斷口處,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鏽,那麼鋸斷鐵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鐘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鐘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


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與眾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我只跟他順口敷衍,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了。」摸著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不是易事。鐵板上字跡潦草,他讀書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識得,只好強記筆劃,胡亂念個別字充數。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難免走火人魔,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


心想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於我十分有用,於別人卻有大害,日後如再有人被囚千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當。


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來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並未前來,令狐沖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


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決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腳步聲。


令狐沖本來臥在床上,當即轉身,面向里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正萬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裡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哪裡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答允傳我神功的秘決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沖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


令狐衝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這酒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口裡,卻委實醇美無比,似乎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魯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拍了拍肚子,贊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令狐沖聽他再也不提拜帥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當下也就不提,說道:「好,這四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你懂得解麼?」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了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衝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脈 ,八脈齊斷,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了,哪裡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令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聽到這裡,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的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多了,黑白子十分機警,登時便生了疑竇,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部已斷絕了嗎?」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


令狐衝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當的一聲,額頭撞上鐵門。


黑白子驚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顫聲道:「你……你……」


令狐沖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油燈微光下見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自己在這裡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來十分機警,只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千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當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非甚奇?原來黑白子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厲之極,只可惜當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


令狐沖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內力更大量湧出,只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泄出。


令狐沖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只覺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顫抖,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


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泄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泄,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泄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沖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速,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鐘公他們放我?」


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尺許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鏈所系,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鋸斷了銬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他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沖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


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


令狐沖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田。這時只盼儘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沖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麼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面並無聲息。


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鐘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床上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上蓆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幹甚麼?」


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身周。他不知秘門上裝有機關消息,這麼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將黃鐘公等三人引了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


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


黃鐘公冷冷的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


令狐衝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令狐沖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擋架,便即發足奔出,黃鐘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沖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黃鐘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裡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


令狐沖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沖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干係了。


令狐沖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鐘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


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麼事不好商量……」


令狐沖只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遠。


他如此迅捷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


他除下頭上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蓬鬆,滿臉污穢,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沖吃了一驚,隨即啞然一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擦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復了本來面目,與那滿臉浮腫的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息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而全身振奮,說不出的暢快。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個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釁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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