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與張之洞交遊二事考辨

東南網 發佈 2024-04-06T16:57:20.611546+00:00

著名學者汪辟疆以治近代詩享譽海內。他的《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以筆記的形式,收錄、整理了大量清末民初詩壇掌故。其中「林琴南佚詩」一節記錄了「林紓《感事》詩觸張之洞忌」及「張、林在京相見」二事,似乎尚未被學界所重視。然而,參照張、林二人生平事跡,又可見汪氏的記錄存在諸多不合情理之處。

著名學者汪辟疆以治近代詩享譽海內。他的《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以筆記的形式,收錄、整理了大量清末民初詩壇掌故。其中「林琴南佚詩」一節記錄了「林紓《感事》詩觸張之洞忌」及「張、林在京相見」二事,似乎尚未被學界所重視。然而,參照張、林二人生平事跡,又可見汪氏的記錄存在諸多不合情理之處。本文對上述二事進行初步的考辨,以期對相關問題的明晰有所裨益。

由《感事》詩引發的齟齬

《旁記》「林琴南佚詩」引《畏廬瑣記》,收錄林紓逸詩《感事》一首:

甲申馬江之衄,余曾有《感事》詩云:「禁垣特簡出群才,父老傾城洗眼來。畫省香爐夸侍從,赤車院牒耀輿台。期門秋老軍容冷,夜月蘆花鬼哭哀。自是符離關小劫,魏公鼻息正如雷。」偶爾感喟,出之無端,棄去不復存稿。不意竟為同里王某所聞。

中法馬江海戰後,林紓作詩一百餘首,「類少陵天寶亂離之作」,但「逾年則盡焚之」(張僖《〈畏廬文集〉序》)。《感事》是少數傳世之作。據說,林的同鄉王某後以此行謗訕事:

數年後,適某相國督粵,見余代王福昌所擬《火藥條陳》,大賞其精彩。立召人,詢稿所出,王以余告,相國大為激賞,嘗於廣坐稱之。已而詢及同里王某,王力詆余,且誦此詩以觸相國之忌,於是復加怒罵。

王福昌乃林紓好友王壽昌之兄,曾留學法國學習火藥技術,歸國後為火藥專家。《火藥條陳》不見於林氏文集中。據汪辟疆所言,某相國即張之洞。若干年後,林紓才知曉此事:

及祥符沈公督學閩中,累擢余高第,以積勞卒於官,因挽以聯云:「吾師大節,得司馬公一字之誠,生平兼道學儒林,余瀋猶沾循吏傳;閩士私評,與宋文正千秋為偶,賤子尤感恩知己,斜陽獨吊去思碑。」此聯為上海《萬國公報》所訪載,相國復見之,謂閩人鄭君籛云:「某某良有才筆,惟持論不公耳。」鄭君舉以告,余均一笑置之。

祥符沈公即沈源清,乃林紓老師謝章鋌之座師。據謝氏言,「光緒丁丑,余應禮部試,出祥符沈公房」(《祥符沈公祠陷壁記》),「歲庚寅,今兵部侍郎祥符沈公以讞事蒞閩,遂留視學」(《國子監生王君介軒墓志銘》)。沈源清來閩視察刑獄事務,後留閩視學,其間力主設立「閩學書院」以光大閩學,深得士子敬重,光緒十八年(1892年)十一月卒於任。

林紓輓聯中的「司馬公」即司馬光。「誠」是司馬光為人為學的核心。「宋文正」是宋人范仲淹的諡號。去思碑又名「德政碑」,是地方百姓為離任的官員所立的紀念碑。林紓對沈氏評價極高。而這似乎也讓張之洞深感不平。

《感事》與張佩綸

不過,《感事》所指斥的應該是張佩綸而非張之洞。其中緣由,大致包含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林紓在戰後曾多次抨擊清軍「主兵者」。他曾與好友一道攔住欽差左宗棠,當街狀告指揮官張佩綸、何如璋等人。事後,張、何等人亦遭清廷貶逐。而此時,張之洞正在兩廣總督任上,與馬江海戰並無直接關聯。

其二,從現有的史料來看,《感事》與張佩綸關係更為密切。張佩綸到閩前,曾任侍講、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等職,也多次上疏主張回擊法國侵略者的挑釁,因而得到朝廷的信任並委以「會辦大臣」的重任。《感事》首句中的「禁垣」指代皇帝或朝廷,「特簡出群才」意在凸顯朝廷的賞識與擢拔。另據1884年《述報》第4卷刊發的名為《欽憲抵閩》的報導:

張幼樵欽憲於前月十一日行抵馬尾地方。閩督何小宋制軍檄委閩縣羅大令大佑先日預備行轅,出境近十二日,制軍率各屬至接官亭,恭請聖安,隨同欽憲入城,駐節北門皇華館。都人士望切雲霓,莫不爭先快睹,人山人海,摩肩擊踵。十五日,制軍在兩廣會館肆筵相款。十六日,欽憲及制軍、穆將軍赴長門一帶會勘炮台。十九日回轅。聞欽憲談及統領海字營張鎮軍得勝,迎接時隊伍不整,特乏荼火之容……

「張幼樵欽憲」即張佩綸。張氏到閩時,士民爭睹其容顏,與次句「父老傾城洗眼來」相合。詩的次聯分別化用了杜甫《秋興八首·其二》中「畫省香爐違伏枕」與《後出塞五首·其四》的「照耀輿台軀」來描畫張氏神采。「畫省」即中書省。「赤車」指顯貴者乘坐的紅車。「輿台」指奴僕,與第三句的「侍從」相對應。而「夸侍從」與「耀輿台」意在從側面誇讚張佩綸——連僕從都如此氣派不凡,其主人的風采更可想而知。

頸聯卻話鋒一轉,直言軍容不整之事,即《述報》中所言:「聞欽憲談及統領海字營張鎮軍得勝,迎接時隊伍不整,特乏荼火之容。」繼而提及戰敗後的蕭瑟與淒涼。尾聯則以用典的方式表露詩人的態度。「符離關小劫」典出南宋孝宗年間的「隆興北伐」。隆興元年(1163年),由於指揮不當,宋軍在符離一役慘敗後便全線崩潰,導致宋廷不得不再次屈辱地與金議和。末句中的「魏公」即「符離之戰」中宋軍主帥、魏國公張浚。其與張佩綸同姓,有暗指之意。

「鼻息正如雷」化用了蘇軾詞作《臨江仙》中的「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這一方面抨擊「主兵者」漫不經心、視戰事如兒戲的態度,另一方面,「鼻息如雷」本指家童,也流露出詩人以「豎子」貶斥主將之意,語氣近似於謾罵。因此林紓才覺得「出之無端」,立即「棄去不復存稿」。

平心而論,《感事》在詩藝上並不算出彩。若排除他人惡意曲解的因素,《感事》似不應觸張之洞之忌諱。因而,此條記錄在真實性上值得推敲。

張、林在京交往

《旁記》還引林紓《畏廬瑣記》,記載了若干年後張、林在京相見之事:

余於前清某科應南宮試,文中偶用《管子》成句,曰:「諸侯皆令已,獨孤國非其國也。」某相國以淹雅稱,被命為總裁,將令字下一巨點,斥曰:「不通。」後余睹落卷,莞然。後十年,余至京師,相國忽以人介紹,與余相見,出王廉州及石谷畫冊見示,過從甚歡。一日,相國忽問曰:「君曾應春闈乎?」余曰:「老母見背後,遂不北來。」相國曰:「仆為總裁時,君亦在試否?」余笑曰:「第三藝用《管子》,公斥為不通,故未獲售。」相國大踧踖。余大笑,亂以他語。相國曰:「老悖,老悖。」

林紓於光緒八年(1882年)中舉後,曾六次赴京參加會試,故以《管子》制藝應發生在1898年。林紓與張之洞見面,是在該場考試「後十年」,即1908年。張之洞於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九月到京奉旨管理學部事務,宣統元年(1909年)十月病亡。此間,林紓任教於京師大學堂。林、張二人若在京相見,當有可能。

但是,上述記載也存在明顯的不合情理之處。首先是時間。據上文所言,林紓參加會試的時間為光緒八年至二十四年,然而此間張之洞正任職於兩廣與湖廣,必無法在京總裁科舉。實際上,張之洞亦無主持科考的經歷。

其次是《管子》成句。按文中口吻,林紓似乎對己文頗為自得,對「某相國」的批評深不以為然,而從「老悖」又可見後者似乎也承認改卷失誤且懊悔不已。此成句出於《管子·霸言》篇:「天下皆理己獨亂,國非其國也;諸侯皆會己獨孤,國非其國也;鄰國皆險己獨易,國非其國也。」據清代考據學大家王念孫(1744—1832)的論述,「諸侯皆令己獨孤」中的「令」當為「合」之訛誤。此處的「合」乃結盟之意。

王念孫主要活躍於嘉慶、道光年間。其考據學著作在彼時影響極大。在會試中竟引訛誤之句以制藝,可見應試者之孤陋,也無怪主考會「將令字下一巨點」、以「不通」斥之。若有留心於當時學術,定不會以此制藝並為傲,而「某相國」也斷不會以「老悖」懊悔自責。因而,這條記錄或出於他人訛傳或杜撰。

有意思的是,汪氏《旁記》中關於林、張交往的記錄皆引自林紓《畏廬瑣記》。然而,《畏廬瑣記》皆無載錄。究竟是現今流傳的《畏廬瑣記》尚有遺佚,抑或是他人的杜撰而導致汪辟疆先生的誤記,還有待進一步考證、辨析。

(作者單位:福建工程學院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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