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新年不似舊年|疫間識小錄⑤

新京報 發佈 2024-04-07T16:37:08.763430+00:00

曉漁兄:實在抱歉,這封回函,幾近耗費了一個季度之久。如同人與人之間,長時間沒有接上對方的話語,就會陷入失語的狀態,終究不知如何開口的尷尬。這封信曾寫過三個開頭,奈何世事如氣候,轉瞬即逝。

曉漁兄:

實在抱歉,這封回函,幾近耗費了一個季度之久。如同人與人之間,長時間沒有接上對方的話語,就會陷入失語的狀態,終究不知如何開口的尷尬。這封信曾寫過三個開頭,奈何世事如氣候,轉瞬即逝。第一次開頭時,恰逢天氣從41℃的烈日灼人驟然降至18℃的寒意襲人;第二次重寫之際,氣溫在一天之內從32℃直接腰斬一半,白天是暑夏之熱,夜間是秋冬料峭;如今提筆,已是寒冬臘月,白晝暖陽也難耐冬夜之寒。氣溫改變,直接作用於身體感受;時代轉瞬,社會肌理隨之更迭,個人遭遇如千帆過盡,內心同樣漂浮不定。身體遭殃之時,酣睡似乎顯得有理;內心糟糕之際,歲靜反添兵馬之感。

近期總是充斥著各類詭異之事,刷屏的某些文章讓朋友圈顯得單調匱乏,每每點開卻讓我自身感到尷尬。原來,大家都不過是在尋找一位拙劣的代言人。對於世事,說肯定比不說更好。然而,我也略感不安,似乎同時也在見證著閱讀趣味的整體下滑,無論是文字審美還是語言密度,抑或是否刺激新的思考,這些年來似乎越來越難以讀到真正令人怦然心動的文字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個隊伍中去:常識當然需要不斷被重複,但當大部分人僅僅滿足於常識之際,多少讓我對這些年的整體閱讀趣味感到困惑。

這種困惑的尷尬,特別像是英國老編輯黛安娜·阿西爾在回憶錄《暮色將盡》中所說的那樣:「這些對我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牙牙之語,儘管我能意識到自己這種有意忽略沒什麼可驕傲的,我只能說,自己內心深處某個愚蠢的地方非常堅持這一點,讓我從未有可能糾正這一行為。」但我也深知,當朋友圈刷屏之時,哪怕語言再拙劣,問題卻是當時最為重要的;儘管它們更像是牙牙之語,也並不認為毫無意義,但我隱約感受到某些要求正在不斷下墜。

《暮色將近》,[英]黛安娜·阿西爾 著,曾嶸 譯,後浪文學·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

不問世事,會讓人不知世界何在;總陷於其中,又讓人心生不安;偶爾的回撤,也讓人略感焦慮。這種複雜的日常情緒太過弔詭,真羨慕那些能夠一直游於其中之人;較之於此,我倒更想做一個游離之人。「介入的旁觀者」身份,並非能夠輕而易舉獲得,飄忽不定總讓人眉鎖愁雲。能夠在這種時代的暈眩感中其樂融融,似乎本身也非常生疑,很可能自身已是暈眩的一部分。

一直游於其中的狀態,會讓人想起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最後的禮物》中那位把自己照片收起而掛起他人照片的老人家,他為了捍衛自己的生活而選擇隱藏自己的生活,既對自己進行掩埋,也對他人進行隱藏,如履薄冰地害怕失去當下的狀態,選擇了掩埋自身而藉助他人來展示和維護某種易碎的狀態。審視自我便會腐蝕這種狀態,故而他隱藏著太多本該屬於他的,但或許他丟失了更多?

我個人挺喜歡古爾納的作品,他所書寫的主題雖然常見,但那種對身世與周遭的敏感,有著一股時刻審視的焦灼感。曾與你談過我曾很少讀文學書,如今反而沉在小說里,細想這跟環境有關,小說傳達的「不可言」與「難以言」,形成了文本與現實之間的共鳴。古爾納的作品,總是充斥著這種生活與情感中的「不可言」與「難以言」;他將這種生活狀態形容成「被堵塞的馬桶」。或許,我喜歡閱讀他的作品,也是在尋找自己生活的代言人?

《最後的禮物》,[英國]阿卜杜勒拉扎克·格爾納 著,宋僉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9月。

古爾納的《讚美沉默》,講述的是一個被迫離開反殖民革命浪潮下的年輕黑人,在英國讀書時認識了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叛逆女兒,是一個意欲逃離無聊中產生活而不得的中產之女。倆人在讀研究生時就認識並未婚而生育一女,未婚先孕也是叛逆的表現之一。但,面對老丈人的老牌殖民論調和岳母的中產生活方式,身為流亡者的黑人身份與兩個家庭之間的門不當戶不對,讓他內心變得非常敏感。為了應付敏感的內心,讓自己不太陷於自卑或為了讓自己感到自身並不低人一等,他藉助腹語般的暗自嘲諷來抵抗外界對他的刻板印象。

未婚先孕,又讓他無法向非洲老家的父母開口談起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僅因為原生家庭的觀念落伍,也因為宗教和家族等因素,他開始不斷編織收到非洲來信的謊言讓妻子開心。但由於他很多事情無從說起,導致他與妻子之間陷入了沉默。拒絕了心扉,逐漸不願對話,便意味著徹底冷漠的開始。他準備返回非洲,去尋求解脫之法,讓自己能夠拯救自己的生活,讓自己家族的故事能夠在詢問追尋中逐漸清晰起來,再將真實的家族故事講述給妻子以挽救沉默壓抑的生活。

但當他回到非洲時,當年的同學都成了革命後的權貴,反而認為他做了殖民帝國的順民而拋棄了自己的人民,宣稱他迷失了自己,大意如同「沒有非洲你什麼都不是」,希望他回頭是岸,留在非洲與權貴朋友們一起「建設新國家」。最終,他拒絕了。返回英國後,當他準備在魚水之歡後與妻子講述這些年沉默的心事時,妻子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在他離開英國飛往非洲時,她已經有了其他男人。而他已經告訴家裡,他在英國與一個英國女人未婚先孕,於是家族開始驅逐他,認為他背叛了家族。在失去妻子和失去家族的雙重重壓之下,他陷入了沉默,想起飛機上遇到的某位獨身少婦,那是他唾手可得的獵物;他想給她打個電話,但最終沒有打過去,因為他「多麼害怕擾亂這份易碎的沉默」。

《讚美沉默》,[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著,陸泉枝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9月。

一場正直、敏感、懦弱而失敗的中年危機,一場自己親手製造的自我互搏悲劇,一個無論在哪都感覺不受歡迎的異類:不僅是故土與記憶的流亡者,也是國家與生活的雙重難民,哪怕在經歷了背叛式逃離之後,動盪生活所造就的敏感內心,讓他既難以坦誠面對逃離後的生活,也難以從容面對故土親人的期待,還得面對忍看朋輩成權貴的局面,儘管他們過著永久性醜聞般的生活,世俗的眼光反而嘲諷健全的失敗者……

人的一生,或多或少終歸都會遭遇著不同事物的「易碎沉默」,說出來又像是矯情,不說出來又很容易陷入自我反噬。古爾納書寫的非洲移民在倫敦的生活及其感受,我之所以會有著這種強烈的共鳴,便在於它非常像我自己所經歷的那種流亡感:我們這幾代人背井離鄉,在北上廣或省會紮根生活,卡在古老的鄉愁與現代的文明之間,無論選擇哪種都顯得拙劣,稍微審視之下便有點像是孤魂野鬼般的心靈流浪。尤其在階層躍升方面越發艱難的情況下,公家飯碗成為全民的目標,局裡局氣成為新一代追捧的對象,我們這一代人要耗費比你那一代人更大的力氣,才能與人「坐在一起喝咖啡」;否則,運氣稍加不妙,生活就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迷惘感,自己看自己都略生恨意。生活,永遠是最難應對的兵荒馬亂。

古爾納那種中年危機下的失敗生活,諸般的不忍言說逐漸地把人拽進了生活的泥淖,持續地過著沼澤般的生活,被吞噬的往昔生活終究吞噬了往後的生活,時刻自嘲與諷刺的心唇,終究難敵自我的「敵意」:忍看朋輩成權貴,暗笑己身是異類,自我的內心成了生活的敵意,現實難挨而又無法逃離。他筆下的移民特別像我這一代人,如同病變的流氓一般,在國界之內、省界之間過著多重意義的流亡生活。有時候,必須殺死那個自己認識的自己,才能找到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但在唾手可得之際,又怕擾亂這份精緻的迷惘。有時候想,如果能將這種因自我的敵意而產生的流亡感轉變成流放感,或許能夠在既不寬恕的狀態下稍微放過自己。

姊妹篇《最後的禮物》的男主人公是《讚美沉默》裡主人公母親的哥哥,一個突然消失的黑人水手:在故事開端,黑人水手於中風彌留之際開始試圖將自己沉默了三十年的身世秘密告知與妻子:黑人水手曾在非洲結婚,但在孩子六月大時拋妻棄子,因為他發現自己與富家女結婚純粹是一場騙局,之所以那位在讀書期間因陽台看了一眼就生情的女子及其父母會答應這門婚事,很大程度竟是因為姑姑收了對方的錢而讓他「喜當爹」,且婚後門不當戶不對導致的奚落感讓他更是毫不猶豫地逃離了非洲;所以,水手是在拋妻棄子沒離婚時與現任妻子再度私奔的。然而,未能想到的是,妻子也向他保守了一個三十年的秘密:她之所以會選擇與他私奔,是因為她在家裡會遭遇表哥的猥褻強暴,卻反被誣陷為自己勾引表哥。三十年的彼此沉默,把彼此的人生卡得如鯁在喉。很多無從訴說的,是否真的有必要坦承?如何坦承?何以坦承?坦承後呢?

《缺席的城市》,[阿根廷]里卡多·皮格利亞 著,韓璐 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22年7月。

就像《讚美沉默》的結尾用馬桶的歷史進行點題,《最後的禮物》藉助黑人水手子女碰到的一位孤寡老人形成迴旋式點題——就是開頭說的那位把自己照片收起而掛起他人照片的老人家。老人的故事,足以單獨成篇,讓人回味無窮。老人也是為了不向自我坦承而選擇懸掛他人的照片:這些照片只是一個誘餌,以一種遮掩現實的方式給出一種敘事,藉此避免另一種敘事。

但如此孤寡、舉目無親之人,即使採取這麼一種遮掩,又是怕誰看見呢?無親無故的他,誰會來這無人問津的老房子裡解讀他的人生呢?老人說:「有時候,我會假裝有陌生人走進屋裡,請我揭曉照片背後的故事,因為他或她會假定這些都是我的相片。我想像著自己說,是的,這些是我的照片,可我已經忘了裡面是何許人,又是在何處拍的了。想想看,不管是誰聽到這樣一個故事,都該覺得有多荒唐。我不禁想,這種事情到底有沒有可能,一個人會不會在到達某個階段之後,發現你人生中所有的留念之物都對你緘默不語了;你環顧四周,發現你已經沒有故事可講了。那種感覺就好像你此刻並非同這些既無名亦無回憶的物件在一起,好像你已經不再置身你人生的零散碎片中間,好像你並不存在。」

但當他亡妻的名字被人道出之後,他把頭扭向窗外,望了許久:「又一個老人在雪藏他的記憶。」隨後,老人翻出一個破舊的袋子,從中取出了亡妻的照片:「帕特死後,我把它們全部摘下來了,因為它們讓我悲傷,強迫我的頭腦去思考那些給我製造痛苦的事情。它們還會干擾她在我腦海中鮮活的形象。我寧可她以各種不同的面貌,突如其來地顯現在我眼前,也不願意她用那種一成不變的神情看著我。這一切太突然了:過了那麼多年,她說走就走了,沒有人陪我說話了。有時候,當我陷入自己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思考中時,心中還會驚詫不已。」

在故事的最後,老人終究坦白道,他的妻子其實曾是他朋友的妻子,與其說他勾引了她,毋寧說她把他帶上床,以至於無法掌控地在一起了;也因恐懼和內疚,再也沒有回過老家看過父母:「這些年來,每當有人問起我在這裡生活了多久時,我都感覺像是在坦白一樁罪行。」真實的照片隱藏起來,懸掛的是他人的照片,如此便如喬裝打扮一番後走上大街,躲避他人的目光,掩飾自身的想法;除此之外,也能將自己故事挪述成他人的故事,看看世界如何用另一種眼光瞧你。

人生在世,總是在注視與被注視之間,在感受與被感受之間。不管是「我是誰」,還是「你是誰」,都逃離不了他者的凝視和自我的想像。米蘭·昆德拉的《身份》以愛情為外殼,談論的是生活中的我們常常陷入身份與角色之間的纏鬥。我們每個人的身份都會給對方帶來某種程度的誤讀,進而形成期待後的碎裂,在臆想與現實之間相愛相殺,終究在撕扯過後才確認夜色下究竟哪盞燈火最能給予安全感。隱藏的想像總是不太安分守己,總在現實里製造新的期待或逃離舊的危機。生活正是掙扎在這種脆弱感下的兵荒馬亂,某種程度我們是自己製造的自我流亡者。

說來也怪,在經歷了這段時間狂轟濫炸的評論文章之後,我對這些刷屏的文字有著某種恨愛交加的排斥感。這些年,我們著眼於各種新聞報導,凝視那些被廣為傳播的事件主角,但越發難以看到那些平凡個體的個人敘事,仿如新聞事件成為了我們生活的代言人。在每天醒來後,總是閱讀著均質化的評論和詫異感的新聞,我們好像裹挾在集體公約的敘事漩渦,好像越來越難看到個人的聲音,如同自我在逐漸消亡?我之所以逃避到文學小說中去,便是為了自我解救,為了在集體漩渦中重新尋找一些陌異的思考,重新刺激自我在生活中的感受力。外界與內心,似乎形成了強烈的奪取之勢,這多少讓我想起了老兄在上一封信中所寫的那句話:「在各種無知中,我最想減少的是對身邊事物的無知,而這又是最難的。」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敘述比評論更重要。較之於評論的政治正確與集約表述,敘述更具民主性質:沒有鮮活的個體講述或記敘,評論所抵達的會短淺,討論所囊括的會縮小,探討所發掘的會擱淺,文字所表達的會固化,轉發所認同的會成為按摩,只有更多細節的描述、事件的記錄和聲音的存底,才能更好地發現何為評論之所需、所在與所是。尤其是當社會話題進入垃圾時間後,在經歷了驚詫和疲憊的心理狀態後,很容易滑入刻意性的姿態;循環反覆的話語腔調,會讓人喪失歷史的時間感,進而培育了內心的空虛化。長此以往,書寫者與閱讀者之間就構成了無形的同盟:我知道你想讀到什麼,而你也知道我會寫什麼……

敘述的民主性,就像阿根廷作家裡卡多·皮格利亞在《缺席的城市》中所寫的故事。馬塞多尼奧在擔任檢察官時,就開始不斷搜集奇聞異事和記錄傳說故事。他說:「每段故事都有一顆簡單的心靈,好比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男人。但我還是覺得,它們更像女人,因為它們讓我想起《天方夜譚》中給國王講了一千零一個故事的女主人公山魯佐德。」在他搜集故事的那幾年,馬塞多尼奧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感覺妻子仿佛還活著。因為在他看來,她是永恆流淌著故事的合流,是讓記憶保持鮮活的永不休止的聲音;因為和她在一起,生活就會產生故事,不斷製造記憶。所以,他用搜集故事的方法,用講述故事的方法,構建了一個自己可以與妻子永遠生活在一起的世界。後來,他還製造了一台可以不斷自己生產故事的文學機器。

在他筆下的阿根廷,人們活在想像的現實之中,因為政府不僅建立了現實的政權,還建立了精神的政權,「我們所有人都遵循他們的思考方式,我們想像著他們想讓我們想像的東西」。然而,故事不僅能夠拯救逝去的記憶,它還對活著的人產生引誘之效。故事的誘惑,引來了警察的目光,因為故事的誘惑能力會讓社會話語進入不穩定狀態,無形之中也會召喚出歷史的記憶。哪怕摧毀了那台文學機器,也得繼續搜捕流傳出去的副本。然而,「這些故事將會變成內在於每個人的隱形記憶,這些記憶才是真正的副本。」

《錯亂》,[薩爾瓦多]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 著,張婷婷 譯,花城出版社,2022年5月。

在後浪出版的這套「西語文學補完計劃」叢書中,薩爾瓦多作家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的《錯亂》同樣講述的是記憶編纂的故事,它取材於瓜地馬拉天主教會於1995年發起的「歷史記憶恢復計劃」。一位因偶然因素而流亡他國的犬儒主義作家,為稻粱謀而編纂內戰期間針對原住民的大屠殺記憶資料。由於題材敏感且現實壓抑,他想用詩性美學來尋求安慰,或借感官享受來逃避恐懼,終究不能逃出恐懼的漩渦。身體內外的恐懼感,如影隨形地掌控著日常生活,任何見聞都顯得魔幻而荒誕,日夜啃噬著脆弱的內心,當恐懼的重負壓垮自身之際,歷史的悲劇恰好上演在他身上。儘管恢復歷史記憶之人慘遭厄運,編纂之人因被破害妄想症而逃離他鄉,歷史檔案終究還是留存於世、公之於眾了。

寫到這裡,已是年關之際,想起老兄曾每年都會梳理編纂年度文化紀事;如果能夠將之常年持續下去,未來或許會稱之為「王曉漁版文化年鑑」。看似杯水之辭,實則波瀾之闊;多年未見紀事,而今甚是懷念。想想,不僅這年鑑多年未見,我們也已多年未見,不知來年是否有機會再一起吃著火鍋瞎嘮嗑。想起你每年春節都選擇逃離,不知這個假期又將前往何方?

嚴步耕

2022年12月25日

步耕兄,近好!

這幾個月太過跌宕,如同變幻的氣候。我的年底,以意料之中的臥床而結束。家中有上半年被封控時收到的抗原,我沒有檢測,因為結果可想而知。年底是上海的感染高峰期,我居住的社區安靜得異常,室外活動的只能看到鳥和貓,幾乎沒有行人,仿佛回到上半年的那幾個月。

但在被封控時,可以看到對面樓棟的窗口或陽台有著一張張面孔,茫然或若有所思,從這些面孔也可以看到自己所在的樓棟,一定是一張張同樣表情的面孔。這次,窗口和陽台都見不到人,很多人家在白天窗簾緊閉。隔壁學校已經停課,廣播的聲音會按時響起,操場上空無一人,未免懷疑自己幻聽還是幻視。

我這次的症狀尚屬輕微,主要是渾身發冷,嗜睡,偶有咳嗽,鼻子在塞與通之間來來回回。手邊有正在讀的《約翰·濟慈傳》(W.傑克遜·貝特著),暫停了幾天,這本將近1000頁的書實在太重了,捧不起來。其間也有過眼睛酸痛,沒法看書,找到袁闊成先生的在線評書《水泊梁山》,每天聽一兩回。少時不常聽評書,但讀過《大鬧大名府》,是袁闊成評書的整理本。

《約翰·濟慈傳》,[美] W.傑克遜·貝特 著,程匯涓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8月。

症狀減弱後,疲憊感持續了很長時間,有新的疲憊,也有舊的疲憊。前段時間,每天都生活得很倉皇。無法出門的時候,暫且不說;能夠出門,也需要精密考量,儘可能不去大規模的購物商場、不去公園;在最緊張的時期,甚至儘可能不去公共廁所。不僅是掃碼麻煩,每次掃碼進入這些場所,都會增加被密接、被「時空伴隨」的概率。但是,這種精密考量仍然不過是冒險,主要是運氣在起作用。直至不再集中隔離,算是稍微鬆了口氣。

有感於普通的行途或歸途常會成為莫測的險途,去年以王煥生先生的譯本為主,對照閱讀了楊憲益先生和陳中梅先生翻譯的《奧德賽》(楊憲益譯為《奧德修紀》)。讀時常常陷入條件反射,如果奧德賽遇到健康碼、行程碼、核酸檢測等等等等,會怎麼辦。想來想去,奧德賽也沒有辦法,只能老老實實買智慧型手機,讓雅典娜幫忙註冊APP。奧德賽一路有雅典娜幫忙,十年有七年與女神卡呂普索一起度過。這幾年高速公路上的卡車司機們,比他艱苦多了。一名不是英雄的凡人,在途中和家中遇到的問題不會比奧德賽更少,絕大多數凡人只能依靠自己,沒有什麼雅典娜。

《奧德賽》。

最初購買厚厚的《約翰·濟慈傳》,沒有打算通讀。想了解他的「消極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又譯為「消極感受力」),讀了一章,慢慢把整本讀完了。何謂「消極能力」,學者們有很多討論。濟慈是在給弟弟的信中談及,沒有具體展開。簡而言之,作為一名寫作者,需要在「消極」中獲得「能力」。

寫作者常常敏感,這是從事寫作的前提,遲鈍則難以寫作,但寫作者又容易在對負面情緒的敏感中喪失行動力,陷入「精神癱瘓」的狀態。如何保持敏感卻不沉溺於自我的悲情,如何在消極、負面或倉皇中獲得生長性的力量,這是寫作者的修行,可能也是活著的修行,哪怕並不寫作。濟慈說到「無我」,不是要把「我」融入另一個宏大的概念,是要擺脫對自我的放縱與沉溺。兄說到的古爾納小說里把自己照片收起而掛起他人照片的老人家,不知是否在嘗試濟慈的「無我」?節制、反諷、偶爾的狂歡,或許也可以提供幫助。

在被封控的時候,有時會羨慕因為沒有了行人顯得格外自由的麻雀、烏鶇、斑鳩和椋鳥們,但這種羨慕忽略了鳥兒下一刻可能被貓捕捉,或者有著其他的噩運。羨慕捕鳥的貓嗎?野貓的倉皇不會少於人類,羨慕那些飽食終日的家貓嗎?可是,這恐怕又要回到莊子和惠施辯論的題目:子非貓,安知貓之樂。每次家中無人,回家後,平常又皮又熊的貓總會乖巧得躺倒翻出肚皮,或者狂奔幾個來回,這不僅是興奮,也是釋放獨自在家時膽小如鼠的惶恐。越說越遠,已經和濟慈沒什麼關係了。

兄說到「曾很少讀文學書,如今反而沉在小說里」,我也有相近的閱讀歷程。此前的閱讀漫無邊際,近些年在有意識地收縮,聚焦在文藝尤其是詩學領域。說來慚愧,雖從事文學研究,我最初缺乏閱讀小說的熱烈興致,對敘事的需求主要通過閱讀非虛構類的史書滿足(並非說史書里沒有虛構)。

或許是有經驗與思維的缺失,我對情節缺乏敏感,一部小說讀過兩三遍,常常忘記主要事件和人物關係,只記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水滸傳》是少時的最愛,屬於例外。但對《紅樓夢》很隔膜,仿佛李逵進了大觀園,兩把板斧無用武之地,還不如呆霸王薛蟠懂得人情曲折。白話文學張愛玲的小說,有些讀過許多遍,知道好,卻不解其中人情。

87版電視劇《紅樓夢》。

轉變發生在有次讀《十八春》時,讀著讀著似曾相似,以前又未曾讀過,想了想,是讀史書的感覺。不是說張愛玲把小說寫成了史書,是她熟諳宗法的情感結構,家國同構,把家族寫得纖毫可見,也就寫出了王朝的運作邏輯。張愛玲深受《紅樓夢》與《金瓶梅》的影響。接著,我把《紅樓夢》當做一部中國通史,就有些讀通了,反覆讀兩三遍,回到情感的微觀層面,對人情世故也有了些粗淺的認知。

再讀《金瓶梅》,更是驚嘆,寫盡兇殘、敵意、貪婪、嫉妒、世故、無奈、虛無,卻沒有到此為止,最終寫出了慈悲。哪怕刪節本(但不必刪節),也可以與相近時代的《巨人傳》、莎士比亞戲劇、《堂吉訶德》並列。於是,《水滸傳》又成了一部從未讀過的新書,此前對細節已經足夠熟悉,仍然發現自己遺漏了太多。感謝這些小說,使我在經驗與思維上的缺失獲得一些彌補,也更新了我觀看人與物的方式,不是治癒,是提醒著要與倉皇共存。

說來很有意思,偏愛《水滸傳》和偏愛《紅樓夢》的讀者,是兩類差異巨大的群體,《金瓶梅》卻能將兩部迥異的小說聯結起來。《金瓶梅》由《水滸傳》節外生枝,又催發出《紅樓夢》。沒有《水滸傳》,仍會有《金瓶梅》,只是武松、潘金蓮、西門慶的名字會有更換;但沒有《金瓶梅》,是否會有《紅樓夢》,可能需要存疑。

飲食男女與家國天下常為表里,史書隨處可見小說情節。此前讀到《史記·齊太公世家》,春秋霸主齊桓公,與夫人蔡姬在船中玩耍;蔡姬水性好,故意搖船,齊桓公喊停,她仍然搖啊搖;齊桓公很生氣,把蔡姬送回了蔡國,卻未斷絕關係;蔡國也很生氣,就讓蔡姬再嫁了;齊桓公更加生氣,帶著諸侯把蔡國打得落花流水。(「二十九年,桓公與夫人蔡姬戲船中。蔡姬習水,盪公,公懼,止之,不止,出船,怒,歸蔡姬,弗絕。蔡亦怒,嫁其女。桓公聞而怒,興師往伐。三十年春,齊桓公率諸侯伐蔡,蔡潰。」)

最近讀《後漢書·酷吏列傳》,酷吏黃昌與婦失散,多年後偶然重逢,婦說出黃昌「左足心有黑子」,兩人相認,如奧德賽憑腿上傷痕與舊人重識;有婦人常升樓觀黃昌,黃不喜歡,收監殺之,仿佛一個反面西門慶,卻比西門慶的惡更深。(「初,昌為州書佐,其婦歸寧於家,遇賊被獲,遂流轉入蜀為人妻。其子犯事,乃詣昌自訟。……對曰:』昌左足心有黑子,常自言當為二千石。』昌乃出足示之。因相持悲泣,還為夫婦。」「縣人彭氏舊豪縱,造起大舍,高樓臨道。昌每出行縣,彭氏婦人輒升樓而觀。昌不喜,遂敕收付獄,案殺之。」)黃昌、奧德賽、西門慶經歷各異,卻都有著深情與無情,深情與無情有時相剋,更多是相生。

讀史容易讓人有使命感,也容易有虛無感,兩者合一,又會被焦灼的火焰席捲,或跌入厚黑的深淵。近年讀詩和小說較多(讀史也是在讀詩和小說),使命感和虛無感都在減少,在生存與生活中掙扎耗費了很多時間,餘下的細碎時間適合辨識草木,辨析相近詞語、符號、敘事的差異,獲得微弱的、轉瞬即逝的確定性。會關注正在發生的事情,但如果把時間用於刷屏,感受也會和兄相近。2022年不會缺乏記錄,一百年後仍會被反覆說起,那時會如何談論呢?那時,又是什麼景象?對於2022年,是我們這些經歷者知道的更多,還是未來的人們更加洞悉呢?

謝謝兄的垂問,最近沒有準備遠行。過去的一年,不會遺忘,難以懷念。很快就是春節,願新年不似舊年。

曉漁

2023年1月17日至20日

撰文/嚴步耕、王曉漁

編輯/朱天元

校對/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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