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的《布林》是一首長詩嗎

中國青年報 發佈 2024-04-07T22:39:39.024331+00:00

短詩和長詩,有沒有明確的分界線?可能有一個,也可能沒有,也可能只是人們的閱讀經驗,是一個模糊的分類。短詩和長詩,還與時代有關。在李白寫詩的年月,八行律詩以上的就叫長詩,而在荷馬史詩年代,不超過幾千行的詩都不好意思叫長詩。很短的詩,容易理解,容易記憶,容易流傳。

短詩和長詩,有沒有明確的分界線?可能有一個,也可能沒有,也可能只是人們的閱讀經驗,是一個模糊的分類。

短詩和長詩,還與時代有關。在李白寫詩的年月,八行律詩以上的就叫長詩,而在荷馬史詩年代,不超過幾千行的詩都不好意思叫長詩。

很短的詩,容易理解,容易記憶,容易流傳。

說起現代詩人的短詩,大部分寫詩和讀詩的人,會想到顧城。在他們的印象里,顧城的詩有童話色彩,語言乾淨,而且很短。

比如,他有的詩只有兩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一代人》)

有的多了幾行,但字數不多:「你/一會看我/一會看雲/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遠和近》)

顧城還有一首《安慰》,像是兒歌,音調很美,語言有彈性,時常出現在小學生的詩歌朗誦會上:「青青的野葡萄/淡黃的小月亮/媽媽發愁了/怎麼做果醬/我說/別加糖/在早晨的籬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紅太陽//」

幾乎沒人知道,顧城也寫過很長的詩,就是那首《布林》。

這首詩寫於1981年夏。到了1982年秋,顧城整理後,確定了結構,12章短詩中選了10首,前面還加了一個分行的小序:「在極北極國的檔案館裡,保存著這樣一批材料/(一)布林的出生與出國/(二)誰能想到/(三)發現/(四)布林遇見了強盜/(五)布林報考催眠曲專業的作文/(六)布林祈禱的原版錄音/(七)0號議案/(八)決定/(九)布林好像死了/(十)布林的遺囑//」

接下來,這首詩開始寫布林的出生:

布林生下來時

蜘蛛正在開會

那危險的舞會,在半空中

樂曲也不好聽

布林哭了

哭出的全是口號

……

於是,母雞認為他長大了

他一邁步就跨出了搖籃

讀起來像童話故事的開篇。但與給孩子們的童話相比,這裡多了搞笑的氣息。下面演繹的故事裡,搞笑的內容變得荒誕,荒誕的情節開始泛濫,於是成了風格。

這個布林走進會議室,「他說:麵包/哇哇,所有烏鴉都落在桌上……每位豬的嘴上/都用鋼筆畫上了一種微笑/」

這個布林被魚鉤拖著在水裡奔跑,餓著肚子,兩個世紀才得到緩和,「又餓死了兩對襪子/一本詩集,和一個螺絲/」

這個布林還遇見了強盜,背景像是劇場的幕布:「他是河溪里,大角怪的/子孫,一手拿著鬍子/一手拿著刀/他和布林/在褐煤的裂縫中間/砍來砍去,生生砍壞了/八個小時和一塊手錶……逃跑?那個工作可得有/技巧,最主要/得有人追,還不能笑/」

布林寫了報考催眠曲專業的作文,看起來是某一種社會現實,卻與催眠曲很遠,八竿子打不著:「玻璃杯里裝著葡萄的血/銅鐘里裝著空氣/在死亡愛好者的嘴裡/安放著催淚彈和千言萬語/哦!沒人要的小寶貝,注意/請不要劇烈哭泣/」

發展到最後一章,自然是布林的遺囑:「所有來交售悲哀的人/都必須/像洋白菜那麼團結/都必須用唯一的方法/轉一下金字塔/使它四面都沾滿陽光/和細小的蝦皮……/」

在布林變得衰老和留下遺囑之前,這首詩有一大段華彩樂章,名義上是布林的祈禱,其實帶有青年布林明顯的叛逆和反思味道:

保佑他,好像就是保佑自己

自己?自己是什麼東西?

誰知道,也許是一隻

敲不響的大鐵桶,一種運輸工具

總之,保佑吧,天陰了

保佑不上,也沒關係

時間是在1982年11月,這首詩發表在遼寧師範學院校園刊物《新葉》上。不久以後,身為責編的我收到了顧城一封信,信中談了他的創作經過:

「布林是一個孫悟空、唐·吉訶德式的人物,很小就在我心裡搗亂。小時我用他寫過小故事,寫過古文小品,12歲下農村後便漸漸淡忘了,除了家裡人和一兩個朋友,沒人知道他。我以為他已經死了,誰知在1981年6月的一個中午又復活了。一個夢魘附在我身上,我的血液明亮極了,丟開了一切苦求的抒情方式。筆在紙上狂奔,自由極了,一種自焚再生的愉快,真好像孫悟空從什麼爐子跳了出來,把至聖至尊天倫天理全部推倒。我一下子寫出五首奇詩,後來又陸陸續續寫了七首(有兩首我沒寄給你們,自己卡了)。寫出後,我給二三個朋友講了,他們竟都很高興,但又一致預言,得等下一個世紀才能發表,當時我覺得這種預言還很寬厚。寫完《布林》我自己也成了讀者,我發現它雖荒誕,卻也不是一片糊塗,它兒童化的反邏輯反抒情的特性相當明顯,也許太明顯了吧,最後我自己都不免有些怕了。《布林》這麼任性,怎麼報戶口呢?出身,籍貫,我愁了半天,才從拉丁美洲文學中翻出了一張理論證書:魔幻現實主義。」

巧合的是,幾乎在《新葉》發表顧城《布林》的同時,魔幻現實主義的馬爾克斯獲得了諾貝爾獎。但在那時,他對中國作家影響很小,直到1984年有了《百年孤獨》中譯本後,在小說界開始了大量模仿。詩歌界的模仿不多,並不是它不適合詩歌。我們知道,魔幻現實主義正視現實,可是這現實經過了魔幻之眼、魔幻之心、魔幻之手的變形,在閱讀趣味上更適合詩歌讀者。但顧城這封信說得清楚,他不是受南美洲文學影響寫了《布林》,而是寫了之後,才發現可以歸類於魔幻現實的作品。

後來,這首詩沒在他的詩集中出現。我第二次見到這首詩,是在1993年冬季。那時顧城死於紐西蘭,作家出版社很快出了一部《墓床——顧城、謝燁海外代表作品集》。其中,顧城的《布林》被拆散成一首首短詩,還被當成是他在海外時期的作品,這顯然出現了不小的誤解。

事實上,人們對文學作品的誤解很多,其中詩歌的誤解占比較大。我在網絡上看到的學者論文,在討論《布林》與魔幻現實主義時,把《布林》當成組詩來看待,假如這不是出於誤解,也是因為沒看到它完整和完善的版本。

《布林》篇幅不短,三百多行,它是長詩,不是組詩。

對於普通詩作者來說,或許有一天,也會寫組詩或長詩,多了解一點它們的區別,可能是必要的。

我們讀到的組詩,並沒有數量的限制,三五首或十多首都可以為一組。重要的是,組詩的含義是一組詩篇,表現同一主題,採用相關題材,格式相同或相近,每首詩相對完整和獨立。而《布林》就不一樣,它在小序後面的10個章節,僅從小標題來看,也是同一個主角的經歷,出生到死亡的經歷。

如果你要寫長詩,要像《布林》那樣,有個完整的閉環。

用電路的比喻來說,組詩是並聯,長詩是串聯。組詩里沒有一首是關鍵的,拿走它組詩也在。而長詩就有頭尾和關鍵章節,實在沒辦法拿走。

責任編輯:龔蓉梅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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