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寫作課

中國青年報 發佈 2024-04-10T13:50:28.007884+00:00

寫在詩里的某些奇特的構想、奇異的感覺、奇絕的詞語組合,讓你能肯定自己的首創,特立獨行,獨一無二。可那時你還不知道,有可能別人寫過了。比如1980年代,我有一首詩寫到敵人:「你曾想做個勇士,你和敵人流同樣多的血……」那時我以為,在我之前,不會有誰把敵人寫到自己的詩里。

寫在詩里的某些奇特的構想、奇異的感覺、奇絕的詞語組合,讓你能肯定自己的首創,特立獨行,獨一無二。可那時你還不知道,有可能別人寫過了。

比如1980年代,我有一首詩寫到敵人:「你曾想做個勇士,你和敵人流同樣多的血……」那時我以為,在我之前,不會有誰把敵人寫到自己的詩里。

有人更早寫到了敵人,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首位獲得諾獎的亞洲人、寫了十幾部小說幾十部詩集幾千首歌曲的泰戈爾,曾經寫到了敵人。他是這樣寫的:「一定要小心挑選敵人,因為你會發現,你自己和敵人變得越來越像。」

再後來讀到鮑勃·迪倫的一首詩,名為《約翰·布朗》,用戰場歸來者的語感描述:「我在戰場上想,老天,我在幹什麼?/我在殺人,或者為殺人而犧牲。/敵人走近的時候我最心慌,/因為他的臉跟我一樣。」

再想一想,還可能有比泰戈爾還早的。

比如尼采,他寫道:「與惡魔戰鬥的人,要小心自己變成惡魔。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這裡的惡魔,也是一種敵人。對此,我簡單的理解是,與強敵戰鬥的時間太長,會有過多關注和互相影響,讓自己越來越像對方。

把幾個人的作品片段放在一起,是借用了批評家薩義德的思考方式。薩義德認為,各種觀念和理論,會在人與人、境域與境域、時代與時代之間旅行。他還認為,真正生效的文學的、思想的閱讀,只能是對位法的閱讀,看似距離遙遠的一些作品拿來對位研究,可以碰撞出特別的趣味。

特別的趣味?

現在我坐在咖啡廳里,吧檯邊有一本《紅色天空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鮑勃·迪倫詩歌集》的第七分冊,西川、李皖等人翻譯的。我記得,有人拿迪倫的詩與惠特曼、葉芝、蘭波等人不同年代的作品比較,比出了趣味。這好像是對的,迪倫就曾把輕狂無忌、完美追求的蘭波詩歌,當作自己主要的靈感來源。

很快翻到了那首《紅色天空下》,全詩如下:

有一個小男孩,有一個小女孩

他們住在一條小巷在紅色的天空下

有一個老人住在月亮上

夏日的一天他打此地經過

有一天小女孩,所有事對你來說將變成新的

有一天小女孩,你將得到像你鞋子一樣大的鑽石

讓風低低吹,讓風高高吹

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雙雙在一個餡餅中烤著

這是通往天國的鑰匙,這是那小鎮

這是那匹瞎馬它領著你亂轉

讓鳥兒唱,讓鳥兒飛

一天月亮上的人回家了河流變得乾涸

讓鳥兒唱,讓鳥兒飛

月亮上的人回家了河流變得乾涸

這首詩顛覆了我印象中的迪倫,那是《暴雨將至》《答案在風中飄》中天馬行空的年輕人。而在此時,天馬收住了韁繩,狂風收住了暴雨。

說一說這首詩的標題。如果傍晚天空發紅,明日就會天晴;如果早晨天空發紅又發黑,當天會有風雨。傳統文學中很早就有這樣的隱喻。這個隱喻說:人們知道分辨天上的氣色,卻不在人的精神高處分辨善事與惡行,讓世上充滿了混亂。從標題來看,寫這首詩的迪倫,仍然與沉淪的時代有關係,仍然想要反映時代和創造時代,但他開始大量使用隱喻、意象,有意隱藏無數線索,詩風變得深沉雋永。

寫詩的人,有很多路通向前方,寓意深刻是一條,意味悠長是一條。絕大多數人走在其中一條路上,極少數人卻能把兩條路打通,成為一條扇形的寬敞領域,這是緣於天性和能力的不同嗎?

詩人挑選他面前寫詩的路,詩歌的道路也挑選寫詩的人。這一點有機會再說。

對於現代詩人,民謠是不能忽略的。詩經時代,民間寫作的風、雅(一部分),就比官方寫作的雅(另一部分)、頌好了很多。到了現代更是這樣:像彭斯改寫的蘇格蘭民謠一樣,散發出現代詩才有的溫暖;像葉芝改編的凱爾特民謠一樣,擁有了現代詩獨特的清新。

迪倫比他們走得遠。他發行於1990年的第27張錄音室專輯《紅色天空下》,是文字簡潔的民謠,更是語言乾淨的童話體。這簡潔和乾淨,帶來了撲面而來的溫暖和清新。

「有一天小女孩,所有事對你來說將變成新的/有一天小女孩,你將得到像你鞋子一樣大的鑽石/」

這連他4歲的小女兒都聽得快樂,能聽到一個父親的祝福,還能聽到父親對未來世界的童話般描述:讓風低低吹,讓風高高吹/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雙雙在一個餡餅中烤著/……這是通往天國的鑰匙,這是那小鎮/這是那匹瞎馬它領著你亂轉/讓鳥兒唱,讓鳥兒飛/一天月亮上的人回家了河流變得乾涸/

後來,那個小女孩長大了,經歷了不乏風險的幾十年,才聽懂了父親詩歌對將要到來的那個世界的預先提醒,明白了古往今來的生活,果然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長大的女孩才能知道,迪倫的民謠和童謠並不平淡,還因為意味悠長,其中的寓意更加深刻。

在一個紅色的天空下,在一個餡餅中烤著,讓那匹瞎馬領著亂轉,月亮上的河流變得乾涸,這些都是現實社會的隱喻。在那樣的生活里,人們感到乾渴、感到煎熬,一片茫然,沒有方向。

要是你也想寫這種風格的詩,就要注意了,它也是有許多約束的:

可以直白卻不能淺白;

可以含蓄卻不能含混;

可以是真的深刻,卻不能假裝深刻。

也就是說,一個人要去掉內心裡的淺白、含混、虛偽,才能寫出像樣子的詩歌,才能豁然地面向大眾,才能既有崇高的文學品質,又有強大的大眾影響力。

幾年前,我去了中國古代詩人李白的故鄉,在四川江油認識了一些詩人。說實在話,他們敬畏詩歌的偉大意義,他們的現代意識很強,詩歌語言的感覺很棒。他們作品中的詩歌品質,可以與一千多年前的李白相比,但他們的大眾影響力遠遠不如李白,現在是這樣,以後大概率也是這樣。

於是我清晰感覺到一位詩人的大眾影響力是多麼重要。

我們通常的路徑是先提升個人詩歌品質,然後再想到大眾影響力的問題。可是迪倫恰恰相反,他的詩歌是用來演唱的,他的每一首詩都有數萬熱情到狂歡的聽眾。把他算作游吟詩人的話,古今的游吟詩人很多,這種盛大的現場只屬於他自己。

他是有了大眾影響力以後,再提升自己的詩歌品質。

「音樂無論如何對我都是不夠的,我追尋偉大的語言和節奏的跳動。我知道曾經陷入民謠當中,它不僅僅是嚴肅的東西。歌曲中充滿了失望、悲傷、歡欣和超自然的信仰,太多更深厚的感情。」他說。

「我覺得自己先是一個詩人,然後才是個音樂家。我活著像個詩人,死後也還是個詩人。」這也是迪倫說的。

詩歌品質那麼好,大眾影響力那麼大,這是迪倫全新的詩意表達、獨有的詩性力量。2016年諾貝爾獎頒給他,也可能看中了這一點。

特邀編輯:董學仁

責任編輯: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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