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做太子良娣的第二年,太子妃薨逝了。太醫說,太子妃憂思過度,高燒不退,這才去的。
可我知道,她是被太后一杯毒酒送走的。
喪禮寥寥數人十分冷清,太子妃本該享有的儀制也被剝奪。畢竟她生前可是行了巫蠱之術,誰也不想觸霉頭。
太子妃出身太原王氏,年方十四抬進東宮。曾經也與太子舉案齊眉,恩愛有加,一時為全天下的佳話。
但樹大招風,世家之間的明爭暗鬥從未停止。東宮怎能被太原王氏一族獨霸?世家小娘陸陸續續被送進東宮,我就是其中之一。暗流涌動,太子妃還是爭不過。
人心難測,可憐太子妃豆蔻年華便香消玉殞。太原王氏的女兒雖心思縝密,機關算盡卻還是變成了世家鬥爭中的犧牲品。
我出自弘農楊氏,同樣也是為了家族榮光而來。
太子妃死了,新的好戲要開始了。
……
當今的太子妻妾除去已死的太子妃,就剩下兩個良娣,一個孺人。當然,還有一些沒名分的小婢。
這太子妃的位置,會是誰的呢。
「楊氏唯唯諾諾不堪入目,張氏只是個孺人,母家沒什麼花樣。王氏死了,這太子妃的位置自然只能是你的,若再生下皇孫,前途無量。」
看著良娣馬氏母家寄來的書信,我笑了笑。
馬氏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母家居然蠢到這個地步。
「拿去給馬氏吧。」
我將書信重新疊好,塞給身邊的小婢,是了,馬氏每一封書信都會先到我的手上,之後才給她。
馬氏此人平日裡端得溫良恭儉,容貌生得明艷嫵媚,很得太子喜愛。只是早年間一直被太子妃王氏暗中逼著喝避子藥,所以遲遲未有孕。
可世家大族的女兒怎麼可能單純,馬氏知道太子妃母家勢大,不好得罪。以牙還牙,便悄無聲息布了一場局,奪了太子妃的性命。
如今太子妃解決了,馬氏那是風光無限。母家更是認為太子妃的位置十拿九穩。
「前些日子張孺人那兒是不是請太醫來瞧,說是宮宴那會吃多了脹氣,撐著了。」
我一邊侍弄著窗邊的蘭花一邊問小婢黛山。
「回良娣,張孺人不僅請了太醫,這幾個月還一直深居簡出。據說吃食也是寡淡無味的,說什麼有利於調養脾胃。」
調養脾胃?理由還真是拙劣。
我剪下一個花骨朵兒,搖了搖頭。
「瞧著花朵兒,還沒開可就被這我這剪子不小心划去了。」
「黛山,你說馬氏,會不會做這把剪子。」
馬氏是不會容忍有人先她一步有孕的,就連原先太子妃的那個她也作了。
「過些日子若張孺人要見我,你就說我犯了頭風,不便見客。叫她過些日子再來。就是要她等上一等,熬上一熬。」
……
不出我所料,張孺人果然來了。
「肚子已經有些顯了,穿得寬鬆,若是不仔細瞧不出。」
黛山小聲說道。
我靠在床榻上,望著床幔出神。顯懷了?那馬氏應該就要動手了。
「好好盯著張孺人,有什麼情況隨時來報。」
半月後,當張孺人第二次來拜訪我時,我總算「病癒」了。
我在黛山的攙扶之下緩緩走向張孺人,面色雖然蒼白卻掛著柔和的淺笑,看起來和藹可親。
「前些日子我身子骨不好,實在是沒法見妹妹,妹妹見諒。」
張孺人低著頭,聞言忽然跪在地上,朝著我磕頭。
「楊良娣,求您救救我吧,求求您救我……」
「哎呦呦,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妹妹何必如此,真是折煞我了……」
我將張孺人扶起來,她抽噎著跟我說她已有身孕四月了,先前一直沒有說,如今馬良娣知道了要害她云云。
呵,說辭都和我想得一樣,真是個不長腦子的蠢貨。
「宮裡頭人人都知良娣心善,楊良娣,只有您能救我了,求您救救我吧!」
張孺人再次跪拜,我連忙把她扶了起來。握著她的手,我言辭懇切:
「張妹妹,你如今懷了身孕是好的,應該告訴太子才是呀。馬姐姐想來也不是那種心腸歹毒之人,你們之間……怕是有什麼誤會。」
張孺人急得又要開口,卻又被我堵了回去。
「我看你呀,就是懷了身孕之後憂思太重。這樣吧,我這兒有個小婢名叫赤川,她是宮裡頭賞給我的,也是個機靈的,對生子這方面很有經驗。我讓她去照顧你直到生產,這樣可好?」
赤川可是宮裡的人,有什麼不放心?張孺人含著淚點點頭。
「我沒福氣,身子骨不好。你呀是有福的,好好生下皇孫,別想太多。」
寒暄幾句我送走了張孺人,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我輕聲對身邊的黛山說:
「張孺人,活不長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張孺人過得很好,因為她有身孕,太子經常去看她。馬氏那裡暗中使了不少手段,無一例外全被赤川擋了回去。
東宮如今的事務全是馬良娣管的,所有人都覺得她就是沒冊封的太子妃。為了展現她的賢良淑德,馬氏特意撥了很多補品到張孺人那裡。
只是這些補品都是中性或寒涼之物,有孕的婦人可不能多吃。但若是赤川這個經驗豐富的老手點了頭,後果和馬良娣有什麼關係呢。
生產那晚,張孺人悽厲的喊叫聲響徹東宮。
「想來是難產了。」
我撥弄著玉鐲,漫不經心地說道。
「太子呢?」
「太子下午進宮去了,瞧著時間應該快回來了。馬良娣在張孺人那守著呢。」
哦?這就有意思了。
「咱們也去張孺人那裡看看,婦人生子可是一道鬼門關。」
去的時候,馬良娣正端坐著喝茶。看見我微微一笑,示意我也坐下。
她和我說了很多含沙射影的話,我這麼單純善良,怎麼會聽得懂呢。
「張孺人的孩子原先就不穩,她自個兒身子又不好,早產了也不稀奇。」
馬氏望著進進出出的小婢,悠悠地說。
「只是這孩子下來了,不知能不能康康健健的。」
說起來倒像是關心孩子,實則確是威脅恐嚇。
我暗自嗤笑一聲,馬氏這幾日估計被勝利沖昏頭腦,什麼話都敢在我面前說。
折騰半天,張氏誕下一名皇孫。只是這孩子身體孱弱,哭聲比那小貓兒還不如。
總算是平安生下來了。
「張妹妹和小皇孫總算是平平安安的了。」
我臉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馬氏則強顏歡笑,一隻手死死掐住帕子。
我未久留便離去,離去途中遇上了匆忙趕來的太子。
他與行禮的我擦肩而過,沒有作停留。
……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張孺人生子有功晉為了良娣。
這下東宮有了三個良娣,其中張氏還有一個皇長孫。
這局勢就變得微妙了。
張氏的母家在世家中雖說並不出挑,卻也不式微。張氏的幾個弟弟念書個個用功拔尖,不久之後就能入仕。到了那時候,天可就要變了。
馬良娣,不知沉不沉得住氣。
「張良娣的身子骨越發虛弱,據說是早產加上孕期照料不當。」
東宮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如漫天飛雪,一看就是馬氏的手筆。
把髒水潑到我的頭上,坐收漁翁之利?馬氏倒想得美。
入東宮這幾年來,不說話還真拿我當啞巴。
「良娣,我們是不是該出手了。」
黛山問道。
我停下了我手中繡蘭花的針線,微微一笑:
「不急,我們動手,就一定要斬草除根。」
馬氏可沒那麼容易扳倒,若讓她春風吹又生,那就得不償失了。
張氏死的那一日,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她的死在人們的預料之中。她自生產之後便如秋日殘荷,不太好了。
馬氏一如既往的虛情假意,哭成了淚人。嘴上說著什麼可憐心痛的,暗地裡一方面拉我下水,一方面透露收養皇長孫的意願。
且讓她得意一陣子吧。
喪儀後幾個月,皇長孫為馬氏撫養。
然而不久之後,皇長孫突發疾病,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沒了半條命。
太醫診斷,是馬氏宮裡點的香有問題。
謀害皇長孫事關重大,馬氏百口莫辯,連帶著先太子妃未出世的孩兒等舊帳也被人翻了出來。
「不是我,不是我!這一切和我都沒關係,張良娣是楊良娣害死的,她下頭的那個小婢看著張良娣的啊!」
馬氏在確鑿的證據面前完全招架不住,也不持著端莊,如鄉下潑婦。
怎麼辦呢,我可是溫婉嫻靜的楊良娣啊。我的體貼賢惠,是整個宮裡都知道的。
我梨花帶雨地哭訴解釋一番,順道還說了很多馬氏不為人知的往事。馬氏聽了瞠目欲裂,惡狠狠地盯著我。
看得我更害怕了呢。
「楊珍淑!你今日害了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被拖出去的時候,馬氏還在咒罵不停。
我害怕地用帕子掩住面龐,這麼惡毒的女人真是嚇壞了柔弱的我。
馬氏就這樣倒台了。
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你活著我都不怕,死了,更無所畏懼。
「良娣真是心思巧妙,那馬氏得意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不是倒了。」
馬氏倒台的那個夜晚,黛山高興地替我梳洗。
我照著鏡子摸了摸烏黑的頭髮,感嘆一聲:
「馬氏倒了,還會有別的新人。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來日方長呢。」
……
過了年,東宮又被塞了四個新人。
一個良娣,三個孺人。
這些人相比於馬氏實在差得太遠,甚至連張氏的那份沉靜都沒了。
一群蠢貨,根本不值得我動手。
太子把皇長孫劉恆交給我撫養。這孩子身子雖弱,卻承襲了張氏母家的資質,聰明伶俐,想來是個可塑之才。
東宮的事務在我的打理下井井有條,那幾個良娣孺人在我手上翻不出什麼花樣。
我過了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兩年後,皇上駕崩,太子繼位。
我成了楊皇后。
「皇后姐姐賢惠婉柔,但也不能縱著鄭美人欺壓妾吧……」
「鄭美人入宮不久,不懂規矩也正常。你也是宮裡的舊人了,就莫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小心氣壞自己的身子。」
看著面前憤憤不平的李美人,我打心眼底兒地瞧不上。
鄭美人是皇上登基以來第一次採選時進宮的,出身名門,嬌憨可愛,與馬氏有幾分相似,卻沒有馬氏深沉的心計。
說白了只是個被寵壞的小丫頭而已。
只不過是任性截了皇上去李美人那兒的道,就恨得咬牙切齒。
「鄭美人還小著呢,咱們這些姐姐輩的就不要和她計較了。」
我溫柔地安撫李美人,「咱們都是皇上的人,要齊心照顧好皇上才是啊。你也莫氣了,與其生悶氣,不如與鄭美人和諧相處,一同服侍好皇上。」
「聽聞鄭美人喜愛甜的點心,回頭你可以送些類似的到鄭美人那兒去,她年紀小定然高興的,你們一起做姐妹多好啊。」
「她搶了皇上,我還要覥著臉去討好她?這都是些什麼理兒!」
李美人不出所料地發火,氣沖沖地離開了。
真是個浮躁的。
「娘娘,這李美人也太沒規矩了,把娘娘這兒當什麼地方了。」
黛山小聲抱怨。
李美人雖然浮躁,卻有幾分小聰明。
這樣的人,用起來剛剛好。
看來,不久宮裡又要倒上一個人了。
……
三個月後的中秋宴,鄭美人在跳舞時忽然暈倒。皇上請太醫瞧,瞧出鄭美人有了三月余的身孕。
皇上高興得直接當場抱走鄭美人,留下後宮眾人面面相覷。賢德的皇后主持大局,再次贏得了人心。
鄭美人得了許多賞賜,逐漸開始得意忘形。甚至有一次當面對我出言不遜。
大方的我自然不計較了,但旁人可沒我這麼善良。這陣子,哪些個人沒受過鄭美人的氣?幾句陰陽下來,鄭美人氣得奪門而出。
當天晚上,與我許久未見的皇上破天荒地找上門來。
「鄭美人年紀尚小,又是被寵到大的,不懂規矩。還望皇后體諒。」
鄭美人這告狀的功夫可真是了得。
「皇上這是哪兒的話,鄭美人的為人妾是知道的,定不會讓人欺負了她去。」
皇上滿意地點點頭,在我這留宿了一晚。
第二天,黛山欣慰地整理床鋪:
「娘娘咱們可算要熬出頭了,只要再努努力多得皇上的恩寵,生下嫡子,要什麼沒有。」
我正對著鏡子畫眉,聽聞此言笑了笑:
「黛山,皇上,是這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人。」
幾日過後,鄭美人失足落水,昏迷醒來後孩子沒了。
是真的沒了,太醫說,鄭美人先前是假孕。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原來那個太醫不是說……不是說……」
「你騙人,騙人!你這個庸醫!叫先前的那個人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鄭美人絕望地嘶吼。
真有意思吶,這招出得妙。馬氏死後,就沒有人做有趣的局了。
「鄭美人,別著急。許是這個太醫醫術不精,咱們換一個,慢慢來……」
我上前安撫,卻被鄭美人推倒在地,頭撞到了桌角上。
鄭美人,這回,可是你自找的。
我昏迷了整整三日。
母儀天下的皇后生死未卜,就算皇上有心護著鄭美人,朝堂上也不會答應。
我可是弘農楊氏的嫡女。
母家的父親和哥哥在朝堂上為我討公道,據說一把鼻涕一把淚那叫一個悲痛。
鄭美人的母家本就理虧,加上暗地裡腌臢事兒沒少做,被皇上處理了。
倒了一個鄭家,別的世家也有所牽連。范陽盧氏、扶風馬氏、太原王氏等世家大族多多少少折損了一些。
借著這個由頭,朝堂大臣都想互相踩上一腳,爭相在皇上面前告狀。
楊皇后昏迷三日,猶如死寂的湖水被投進一塊大石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真是意外的收穫。
我醒來時,黛山正在我床榻邊啜泣。
「哭什麼?」
躺了三日未進食,我有些虛弱。
「娘娘……娘娘終於,終於醒了……」
黛山紅著眼眶,斷斷續續地說。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拍了拍她的手。
「別怕,你家主子永遠不會倒。」
永遠,永遠也不會。
……
鄭美人被貶,入了冷宮。一身傲骨不肯屈就,一頭碰死了。
十六歲的年紀,終究是無知的。
皇上為鄭美人的事暗自神傷了很久,後來想起了李美人等妃嬪,這份惆悵便也丟得一乾二淨。
來年,宮裡添了一個皇子和兩個公主。
「如今娘娘賢名在外地位穩固,唯一缺得便是恩寵。只要咱們努努力,一定會得償所願的。」
黛山類似的話說了不下百遍。
「咱們有大皇子呢。」
我做著給大皇子的軟鞋,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可大皇子……大皇子終究不是娘娘的親骨肉,這……」
「住嘴。」
恩寵,恩寵有什麼用?到頭來不都是為了有一個皇子,一份榮耀。
劉恆資質卓越,乖巧喜人,啟蒙的夫子對他讚不絕口。雖並不是我的親生骨肉,卻是我想要的皇子。
身子弱些,並無大礙。
用完午膳,我得了太后的傳召。
太后並非皇上生母,出自扶風馬氏。是原先馬氏的姑婆。
太后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情都和馬氏很像,卻能比馬氏更加沉住氣,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哀家一個人時常孤獨寂寞,若是品蓮還在就好了。」
「品蓮這孩子一向心善,恆兒那回是她犯糊塗。但逝者已逝,皇后還是不要計較了。」
太后鋪墊這許多,不用想就知道目的。
「品蓮的妹妹品竹是個活潑的,你就讓她進宮來陪陪哀家這個老婆子,解解悶兒。」
她那麼說,我哪兒有不允的道理。太后求皇后,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有逆人倫。
「母后說的是哪裡話,若母后喜歡,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薑還是老的辣。
馬氏的妹妹進宮三個月就被皇上納入後宮,成了宮人。
不得不說,馬宮人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對手,比起她姐姐有過之而無不及。對付她我花了不少功夫。
但是皇后終究是技高一籌。
「馬家的女兒個個精於算計,全不是省油的燈。」
處理完馬宮人,我有些疲憊地嘆氣。
「如今她雖入了冷宮一時失勢,可她畢竟不同於鄭美人,一定會想著東山再起。」
「這幾年來太后身子骨大不如前,是時候該換一換了。」
鬥倒馬氏的妹妹耗費了我不少時間與精力,我不能再這麼下去。
如今培養劉恆,才是重中之重。
「李美人這幾年不是很活絡嗎,那這些爛攤子就讓她來收吧。」
皇后在秋獵時不慎墜馬,重傷之後身體虛弱,纏綿病榻。自覺無力統御後宮,主動讓權於李美人。
「娘娘何必這麼糟踐自己的身子。」
黛山心疼地替我搽藥,「這麼重的傷勢,一定會留疤的呀。」
「我如今年華不在,風姿比不得從前,身上留些疤又有什麼要緊。」
「黛山,我這個馬,可不是白墜的。」
秋獵時我騎的那匹馬在半路忽然發瘋,把我摔下來。
那匹馬是難得的駿馬,本來可是要給皇上騎的。
……
「李美人暗地裡給馬宮人使絆子,聽說送去的吃食全是餿的。」
李美人拿到權利,便開始報復馬宮人。
何必呢,若李美人不斬草除根,以馬宮人的性情將來有她受的。
「過幾天估計要下雪,冷宮年久失修,定是冰涼刺骨的。」
李美人,能不能把握機會就看你自己了。
當馬宮人死在冷宮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聽劉恆背書。
這孩子很用功,書背得又快又好。
「恆兒真乖。」
我慈愛地摸了摸劉恆的腦袋,他靦腆地笑了笑。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許久,十一歲的劉恆長得越來越像皇上了。
……
太后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我端著湯藥坐在太后身邊,正給她餵藥。
太后支開了所有小婢,此時正半靠在床榻上,花白的頭髮在燭火地映襯下格外鮮明。
我默默無言,太后雙目無神,一口又一口地喝藥。直到喝完,她忽然笑出聲來,還瘋瘋癲癲地亂扯頭髮。
我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藥漬,放下藥碗。
「弘農楊氏,真是好手段。」
太后忽然拉住我的手,攥得很緊很緊。
是啊,弘農楊氏從未輸過。
「太后怕是累了吧。」
我溫聲細語地回答,沒有抽出手來。太后沒有回答我,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當年明明我才是太子妃,我才是皇上明媒正娶的人,明明我最先遇見皇上……」
「可為什麼,為什麼她楊清荷要橫叉一腳!都是她,都是因為她……她害死了我的安兒,你知道嗎,他才五歲,就被那毒婦淹死了……」
「她搶了皇上,害了安兒,她該死,該死的啊!」
「馬家的女兒一次又一次,全部栽在你們手裡!為什麼,為什麼……」
對啊,為什麼呢。
我望著太后皺紋滿面的臉龐,她那一雙混濁的眼睛流出淚來,不甘地盯著我。
「太后,該休息了。」
我拿開手,轉身離去。
「楊珍淑!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和楊清荷一模一樣,你終究會落得和她一樣的下場!」
太后的話語被我隔絕在門外。
一樣的下場?我可不會。
我不愛皇上,更沒有子嗣。
一月後,太后薨了。為了彰顯皇上的仁孝,喪儀辦得很盛大。
到了那邊,太后估計要好好和我的姑姑敘敘話了。
「太后薨了,娘娘在宮裡可就沒有鉗制了。」
黛山很為我高興。
沒有了嗎?不,皇上還活著呢。
……
最近皇上聽來長生不老的傳說,招了很多道士進宮煉丹。
「皇上真是越老越糊塗。」
望著宮中煉丹升起的青煙,我感嘆萬千。
想當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那可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男兒啊。
人終究會死的,就讓皇上繼續執迷不悟下去吧。
「皇兒給母后問安。」
劉恆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禮,當年那個瘦弱的嬰孩如今已經變成個俊朗的少年郎了。
真是太像當年的皇上了,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無需多禮。」
「謝母后。」
……
十六歲,是該成事的年紀了。
我宣了的大侄女楊嫦清和三大侄女楊嫦明進宮陪我。
我這兩個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大侄女嫦清不同於楊氏女兒一向的貞靜嫻雅,是個活潑俏皮的孩子。
「姑姑,大皇子他生得好俊俏啊。」
兩個姑娘見過劉恆之後,嫦清便趴在我的膝頭說道。
「清姐姐,不能亂說話。」
嫦明相比於嫦清更加嫻靜,很像當年的我。
我看了一眼嫦明,問她如何看待劉恆。
嫦明端端正正地坐著,聞言笑了笑回答:
「大皇子自小養在娘娘身邊,教得文武雙全,雖說身子弱了些,但是經過太醫調養,也並無大礙,乃天人之姿,人中龍鳳。」
我點了點頭。
很好,是個合適的。
……
「皇兒想向母后求一位皇妃。」
我絲毫不意外劉恆和我提出這個請求。
「不知哪家姑娘這般有福氣,得了恆兒青睞。」
劉恆羞澀地笑了笑:「此人和母后出自一家。」
「弘農楊氏大房嫡長女,楊嫦清。」
我扯了扯嘴角,果然啊。
但是,不可以。
「嫦清她是個好姑娘,早年和諸葛家的嫡子定了親的。」
我接過黛山的茶盞,呡上一口。
「諸葛一族乃朝中重臣,我若將嫦清許了你,那可是會寒了他們的心的。」
劉恆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嫦清她……她怎會定了親?」
「她從未與我說過……母后,皇兒求求母后……」
劉恆慌張的面容與記憶中的重合,使我有那麼一瞬間的動搖。
但不行就是不行。
我送走了楊嫦清,讓哥哥迅速將她嫁到諸葛家去。
最終,劉恆還是娶了嫦明。
嫦明出嫁前一日,我召見了她。
「嫦明知道身上的重任,嫦明不悔,無怨無悔。」
好,好了。
嫦明出嫁那日,我親自坐鎮。望著她一身正紅嫁衣,我有些恍惚。
她終究會和我走了一樣的路。不,比我好,至少她是三書六禮正兒八經地嫁出去,至少她有一個姑姑是皇后。
接下來的路,就要嫦明自己走了。
我們都是弘農楊氏的女兒,沒有選擇,必須選擇。
……
「皇上身邊的幾個方士是不是煉出了什麼所謂可以長生不老的丹藥。」
回宮一後的段時日裡,皇上越發沉迷煉丹,好好的身子硬生生垮了。
這顆丹藥,估計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皇上,是時候該走了。
二月後,皇上薨。李美人想扶持她的二皇子上位發動政變,被大皇子劉恆一派平叛。
劉恆登基為帝,大皇子妃楊嫦明封皇后,皇后楊淑珍為太后。
李美人被幽禁佛寺,我去看了她。
「想不到這麼多年來,你才是藏得最深的那個。」
李美人背對著我跪在佛像前,一身素衣披頭散髮。
「我剛進東宮那會兒,人人都說楊良娣賢惠溫婉,乃大家閨秀。平日裡身子骨雖不好,卻把東宮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後來我和顧孺人她們斗得你死我活,你也是耐心勸說,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軟骨頭。」
軟骨頭?也不想一想,世家大族哪有什麼軟骨頭。
「溫婉恭順,是規矩。」我一字一句道。
「規矩,你只是遵守規矩……果然,這不是你的本性。」
李美人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這麼多年,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麼多年,我一直認為楊皇后溫婉仁慈,如今看來,我只是你的一把刀,我才是個蠢貨。」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如今我才想明白,天下被你和你那侄女掌著,劉恆他只是一個傀儡。你的野心不在後宮,在於天下。對嗎?」
她悲戚而憤慨地看著我,似乎是想要到一個答案。
可對與不對,都沒有意義。
「李美人,謹言,慎行。」
我點了點朱唇,「不然這命,怕是保不住了。」
……
「我李靜梅這輩子沒少干惡事,後宮也無人敢招惹我,現在想來,我真是個蠢貨!」
我離開了,空留李美人在屋中狂喊。
還算有點聰明,知道自己蠢。只是意識到得太晚了。
「近日皇上一切都好,只是不常到我這兒來。」
嫦明垂下眼帘,有些落寞。
我端詳著華服上的紋飾,輕嘆一口氣。
劉氏皇族的男兒都喜歡活潑明快、天真無邪的女子。楊氏的女兒,大多是不會受到皇帝的喜愛的。
嫦明終究是太年輕。
「嫦明,宮裡那些情情愛愛不會長久的。」
「只有子嗣最重要,你若生不出,便讓別人去生。」
「萬不要勉強自己,楊氏只需要一位皇后。」
嫦明還想說什麼,卻被我送了出去。
罷了,只有傷心一場才能徹底放下。
……
嫦明終究是在劉恆的冷淡下失望了。小女兒家家的,誰沒有過期待。
看透了,就好了。
不就之後,嫦明給劉恆安排了一個小婢。這小婢的容貌酷似嫦清。
說到嫦清,她嫁到諸葛家後過得很舒坦。畢竟兩小無猜,知根知底,怎會被才沒見幾面的皇子迷了眼。
她是我故意埋在劉恆心中的一根刺。
十月後,那小婢生下一個皇子,自己難產而亡。
這孩子,自然是嫦明的了。
「好好養兩年,就快了。」我摸了摸嫦明懷中的嬰孩。
我讓太醫換了劉恆調養的藥。
……
兩年後,劉恆薨。由於年紀太輕,膝下僅有一個兩歲稚子。
稚子登基為王,楊皇后為太后,楊太后為太皇太后。
這朝堂,徹底變為弘農楊氏的天下。
很好,我的重任,完成了。弘農楊氏權傾天下,我度了十年暢快日子。
……
我快要死了。
我得了風寒高燒不退,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了好幾日。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的我只有十四歲,剛剛進東宮做良娣。
「楊家的女兒水靈靈的,真叫人喜歡。」
太子妃笑容滿面地喝了我的茶水,卻在幾天後將我同黛山一同帶來的小婢青水杖斃。
美名其曰:衝撞了太子妃。
太子相信自己的髮妻,而我約束下人不利,罰跪一日。
……
後來馬氏被太后塞進來,獨得恩寵,與太子妃打擂台。而我深居簡出,對外稱身體虛弱。
馬氏贏了。
太子妃死的那日,馬氏洋洋得意地在她面前說了很多話。
「你以為你贏了?馬品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太子妃不吵不鬧,只是譏諷地看著她。
可惜愚蠢的馬氏聽不懂她的話。
……
後來馬氏死了,輪到李美人等進宮,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故事。
故事一直再變,不變的是一直有人源源不斷地死去。
一直,一直到我變為太后的那一天。
醒來後,我叫來了嫦明。
「弘農楊氏,就交給你了。」
我握住嫦明的手,虛弱地說到。
嫦明含著淚,點點頭。
「好好養著劉升,咱們家以後要靠著他呢。」
「你那個三哥哥,紈絝子弟執迷不悟,遲早是個要出事的,你讓人給他娶個妻外放到邊疆去吧。」
「還有……」
我囑託了很多事宜,說著說著,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
罷了,剩下的事,就交給嫦明自己吧。
前面的好黑……什麼也沒有。
我合上了眼睛。
歷經三朝的太后楊氏,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