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生死場》——「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爲天地立文心 發佈 2024-04-30T20:13:09.358988+00:00

蕭紅寫的鄉村和別人不同,她好像只是拿來了原材料,似乎並沒有加工,拖著泥、連著水、伴著血。《生死場》寫於1934年,前半部分1934年4月到5月在東北的《國際協報》上連載。


一 魯迅:「她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

   蕭紅寫的鄉村和別人不同,她好像只是拿來了原材料,似乎並沒有加工,拖著泥、連著水、伴著血。《生死場》寫於1934年,前半部分1934年4月到5月在東北的《國際協報》上連載。上海、北京的人們,看到他們並不熟悉的那一部分中國,魯迅說,「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 [1] 蕭紅當然是幸運的,那一年她24歲,被魯迅、胡風隆重推上了30年代文學舞台。丁玲、張愛玲小說成名,也都是二十三四歲,不同的是,丁玲、張愛玲寫的是女人愛情故事,蕭紅的《生死場》寫的是農民和國難,進入了一個通常以知識分子視角的社會中心話題。後來人們才發現,蕭紅的國家苦難後面還是女性命運,蕭紅的「幸運」也是建築在她早年個人的不幸上。在成名之前,蕭紅的私人生活遠比丁玲、張愛玲有更多波折。


   二 蕭紅的私人生活——三次婚戀,五個男人

   蕭紅(1911—1942),本名張乃瑩,出生於黑龍江呼蘭縣的地主家庭,八歲喪母,她和父親和後母關係不好,18歲被許配一個富家子弟汪恩甲,訂婚以後發現男人吸鴉片,蕭紅曾逃婚到北京。1931年回到呼蘭,被迫跟家庭和解,與汪恩甲恢復往來。這時蕭紅懷孕了,和汪恩甲一起住在哈爾濱道外正陽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現在是蕭紅紀念陳列室。某日汪不辭而別,留下懷孕的蕭紅以及一堆酒店的債。蕭紅致信《國際協報》(也就是後來連載《生死場》的報紙),之後的事情,看過電影《黃金時代》的文學愛好者們都很熟悉了——蕭軍探望蕭紅,一見鍾情,發大水,他們逃亡,生了一個女嬰,在醫院就送了人。


   蕭紅的女兒要是還健在的話,現在應該八九十歲了。蕭紅是個好女人、好作家,但是她放棄了做好媽媽的機會。


   《生死場》是在和蕭軍同居並立志從事新文學以後的作品。從滿洲到青島再到上海,二蕭當時主動給魯迅寫信,魯迅不僅回信,還在內山書店約見,然後就是編「奴隸叢書」。晚年魯迅跟蕭紅的私人關係,也引起了不少文學史家和讀者的濃厚興趣。


   三 《生死場》——「好像」未經加工的新鮮素材

   《生死場》和《子夜》《家》《邊城》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好像」未經加工,或者說是加工得像沒加工一樣。最明顯的藝術特徵有三:第一,結構鬆散,沒有核心情節;第二,也沒有主要人物;第三,長短一共十七章,前後差別很大。前十章講抗日前東北鄉村日常生活,後七章寫日本軍隊來了以後的情況。小說的主題到底是農民的生和死,女性的命運,還是日本侵略中國?一直有爭論。


   先看結構和情節。《生死場》的故事斷斷續續,小說結構不靠情節,而靠細節支撐。這其實是《官場現形記》的寫法。不好寫,也不易解讀。我們不妨使用「笨方法」,逐章翻看這些「原材料」。


   第一章《麥場》,先介紹二里半和老婆麻面婆及兒子羅圈腿,一家人在找山羊。然後王婆出場,後悔當年死了兒子。王婆的老公叫趙三,兒子叫平兒。這一章里還出現第三家人家,福發,嬸子和侄兒成業,沒有故事。


   第二章《菜圃》比較完整,先是金枝和成業田野偷情,蕭紅寫「性」的文字別具一格:「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裡。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儘量地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屍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於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 [2] 重女性角度,重生理感覺。事後成業就求他叔嬸替他去求親。金枝母親則警告女兒要注意名聲。「母親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媽媽對女兒這麼凶,敘事者不動聲色旁白:「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生死場》裡的價值觀令人印象深刻。小說通篇沒有知識分子出場,觀察視角隱藏在瑣碎的敘事之中。


   金枝母親不同意福發托二里半來替他的侄兒求婚。可是金枝已懷孕,成業依然「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女人按著肚子掙扎,「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願意不願意,反正是干啦!』」「干」文化真有傳統。兇惡的母親知道女兒懷孕後反而不出聲了,「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第三章《老馬走進屠場》,六個字已經說完了整章的內容。王婆的馬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進屠場。就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裡奪去。」一路走去,王婆又傷心又惱怒,老馬在水溝旁倒下,一度不肯移動。屠場近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個不停了。「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見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把馬交了以後,拿了錢,王婆比較自慰了,「她想還餘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後面發著響聲:『不行,不行……馬走啦!』」「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後面。」


   這個細節厲害,馬想跟她回家。這一來王婆哪有心情買酒,她哭著回家。最後一句說,「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這一章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個農婦帶著她衰老的馬去屠場,可這一路的心理描寫,可以單獨成為一個很好的短篇小說,或者是散文,可以用作教材。這是真的「中國故事」。


   第四章《荒山》,農村婦女李二嬸、菱芝嫂、五姑姑等,都坐在王婆家裡的炕頭納鞋底,聊女人話題——為什麼幫男人編鞋,王婆第一個老公是不是還活著,大家有沒有買魚,還有哪個女人大了肚子,整天還摟著另一個男人睡覺等。作家評論說,「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蕭紅把肉慾也看成物質了,其實鞋底、黑魚、奶子、床事,都是滲透靈魂的。之後王婆、李嬸去看望鄰村的月英,這是小說里比較最悽慘的一段,「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窮,病久了老公沒有耐心伺候,床上堆滿了磚,燒香驅鬼也沒有用。「她的腿像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畫面驚怵,語氣平淡。「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當擦臀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借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裡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月英搖頭。」


   「三天以後,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這一章的題目就叫《荒山》。


   很多年前第一次讀《生死場》的時候,就記得這一個細節,這一個場面。


   最美麗的姑娘月英死了,小說敘事平淡:「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一切如常?也未必。王婆發現她的老公趙三夜裡很晚才回來,找到打漁村李青山家,發現裡邊一屋男人,看見女人進來都不說話了。原來地主要加地租,農民們在策劃反抗。趙三很驚訝,老婆不但沒阻止還說能弄支槍來,「趙三對於他的女人慢慢感著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生死場》裡先有階級矛盾,之後又有民族矛盾,但是字裡行間更加根深蒂固貫穿始終的是男女矛盾(人類三大矛盾關係齊了)。金枝與成業的「肉搏」、月英被她老公冷落、王婆與趙三的隔膜,顯然都是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


   趙三的反抗並不成功,沒能打擊東家走狗,卻誤傷一個小偷,於是要坐牢。反而是東家保趙三出獄,從此趙三感激地主,不再鬧事。「地租就這樣加成了!」這個感嘆號說明了農村階級鬥爭的複雜性,遠非城裡的「左聯」作家所能想像。


   第五章《羊群》比較簡略,講趙三和他兒子平兒的日常生計,上城賣雞籠,中間有一段寫平兒吃豆腐腦,細節非常精彩。敘述語言、語法有點怪,「銅板興奮著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小說里,趙三牽涉了不少事情——農活、反抗、抗日等——但他是一個非常窩囊的男人。


   第六章《刑罰的日子》,原來女人的生產,是一種刑罰。從自然界講起,「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麼花也上樹了!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裡生產。」「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小豬跑,五姑娘的姐姐找接生婆,孩子養在草上,赤身的女人在掙扎。


   女人還在掙扎生產,家人在旁已備葬衣,準備她要死了。男人還像個酒瘋子一樣闖進來大罵,「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最後,「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傭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麼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而屋外,「田莊上綠色的世界裡,人們灑著汗滴。」小說把兩種生產並置。金枝快生產時,成業還要「炒飯」(做愛),院子裡牛馬也瘋狂。過了一會兒,李二嬸也快死了,「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所以小說里就有了一句非常有名的點題:「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第七章《罪惡的五月節》,寫了兩件事情,一是王婆服毒,二是小金枝慘死。王婆服毒以後,老公到熱鬧街市找棺材。把女人抬進棺材時,王婆其實還有一絲呼吸,這時她女兒馮丫頭來了。王婆的身世在小說里是一點一點透露的,最早知道她有個小孩死掉,後面才知她被原先的老公家暴,所以王婆帶著兒女跟馮叔叔去了東北。之後王婆嫁了趙三。現在馮丫頭告訴她,哥哥造反被槍斃了——原來王婆是因為兒子的死才自殺。趙三「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睏倦了,依著牆瞌睡」。想想這個場面,女人還沒死,放進棺材裡,老公在旁邊竟睡著了。「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


   等了很久,死訊已經傳遍全村,最後王婆沒有死,在棺木里突然說「我要喝水」。王婆是個女性主義的英雄。


另一個故事就是小金枝(金枝的小孩),才一個月,不斷哭吵,夫妻吵架,竟被她爸爸成業發火給摔死!事後成業也流淚,金枝更是無言。


   王婆服毒不死與小金枝莫名其妙摔死形成對比——生命可以很頑強,也可以很脆弱。死是容易的,活著卻很難。生死之間的界限令人迷茫、感慨。


   第八章《蚊蟲繁忙著》,王婆要女兒將來為哥哥報仇,可是趙三在旁邊卻說,「你的崽子我不招留」,要她走。


   第九章《傳染病》,寫鄉村里因為瘟疫死了不少人,「亂墳崗子,死屍狼藉在那裡。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屍群里。」鄉里人覺得這是天象,但卻有個「鬼子」(外國醫生)來打針,雖然死了很多人,但這鬼子也救了一些人。


   第十章,題目叫《十年》,全章只有數行字:「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迴著和十年前一樣。」


   四 「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麼也不恨。」

   整個中篇《生死場》可分上、下兩部分,第一章至第十章是上卷,第十一章至第十七章是下卷,分界線就是第十一章《年盤轉動了》,裡邊出現了太陽旗,「村人們在想:這是什麼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八國聯軍後,東北曾被沙俄占領。


   第十二章《黑色的舌頭》,也寫兩件事,一是日軍的宣傳冊在鼓吹「王道」,耍著小旗子。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了。二是大家都在害怕日本人抓女人。


   第十三章《你要死滅嗎》,詳細描寫憲兵到王婆、趙三家查有沒有見過「鬍子」?說是土匪,其實是反抗力量。之前,造反沒成的趙三說:「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幹什麼!」這句話非常樸素,叫人難懂,其實很重要:說明民族仇恨在這時開始蓋過了階級矛盾。「東家也不東家了」,說明地主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神氣了。歷史上,華北抗日根據地對地主也實行統戰,只要抗日一律團結。解放戰爭時期就不同了。蕭紅不會像茅盾那樣從理論、政策、政治大局來解釋中國社會,但是無意當中普通農民的一句話,甚至更加真實地道出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歷史處境。


   趙三等人還在猶豫,「亡國後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夥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雖說不敢走險,接著李青山發動造反,就在趙三家裡開會,農民們莊嚴宣誓要反抗。領頭的李青山說「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他們儘是些『洋學生』」,還不如紅鬍子有用,而且「革命軍紀律可真厲害,屯子裡年青青的姑娘眼望著不准去」……這是對農民與革命與抗日的複雜關係的樸素說明——人民軍紀律太嚴了,看看女人都不行。同時王婆倒是跟了「黑鬍子」——此人始終身份不明,暗示著更加職業的革命黨——策劃比較有實效的抵抗行動。


   小說第十四章,突然離開村子,寫金枝進城。金枝娘居然也同意,還送耳環給她。一路上金枝靠「化妝」,臉上塗很多泥,才逃過日本兵。到哈爾濱後,在一個最骯髒的遍布下等妓女的街上謀生,幫人家補衣服。如果要多賺一點,就要付出身體的代價,「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


   金枝後來見到黑鬍子等人的反抗,她的反應是——「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後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麼也不恨。」


   這段自白給了評論家很多不同的解讀空間,國內文學史一般認為《生死場》是抗日文學,海外學者如劉禾強調女性主義大於民族國家話語。 [3] 被中國人強姦與被日本人強姦有區別嗎?這個問題太嚴肅的,必須問金枝。


   第十五章《失敗的黃色藥包》,青山他們被打散,趙三手足無措,平兒躲在王寡婦家,被追捕時跳進糞池,但二里半的老婆麻面婆還有兒子羅圈腿都被殺了。在民眾反抗的失敗過程當中,李青山才知道革命軍有用。三歲的孩子菱花跟祖母一起上吊,小說里又出現了黃色旗的愛國軍,農民們,「他們不知道怎樣愛國,愛國又有什麼用處,只是他們沒有飯吃啊!」


   讀者會不會覺得頭緒太多,細節紛雜,但缺乏一條主線?這就是《生死場》有意製造這樣的效果。第十六章走投無路的金枝想做小尼姑,到尼姑庵里才發現尼姑早就跟造房子的木匠跑了。國難當頭,宗教沒用。金枝又碰到一個大肚子的女人,五姑姑見到了自己的男人,說義勇軍全散了。


   第十七章是最後一章,《不健全的腿》,這個題目實在不大像一個光明的尾巴。寫二里半,麻面婆的老公,小說開始時就在找羊。小說結束時腿壞了,他還跟著李青山去找人民革命軍,羊卻「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的嘶鳴」。


   五 蕭紅小說無技巧?這是一個誤解

   讀慣了「五四」以來歐化的「橫截面」小說結構,面對《生死場》這樣通篇瑣碎、雜亂且不連貫的情節,讀者會有一種陌生化的感覺——在革命者看來,作品裡的農民沒有覺悟,反抗到處失敗,女人跟動物一樣無助可憐;在美學家看來,肉體細節噁心,生死場面冷漠,作家的情感在哪裡?


   再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首先是王婆,這個女人至少有過三個男人,第一個因家暴離開;第二個姓馮,死因不明;第三個趙三懦弱老實。王婆幼兒早亡,兒子因造反被槍斃,她要女兒去報仇。王婆自己自殺未遂,但她關心村里很多女人,對家中老馬也充滿了情感,最後積極投入黑鬍子等人的抵抗運動。這其實是一個歷經不幸、剛健自強的農家婦女形象,可惜蕭紅不會起名字(《水滸傳》裡那個王婆更有名),如果她叫趙三嬸,那就是一個農村抗日英雄了——英雌或者女英雄。


   趙三也很典型,想造反,失手打了小偷,反靠地主解脫牢獄,從此就不再造反了。等到日本人來,憤恨多、行動少,年紀也大了,忠厚、自私、老實、怯懦、善良、患得患失。


   金枝是《生死場》裡另一主角,自由戀愛,碰到沒文化的鄉土渣男,婚戀過程被欺負,失去小金枝更是慘痛打擊。居然後面還能振作,到城裡艱苦謀生,用勞力、用肉體忍耐掙扎。就像魯迅所形容的奴隸,但絕不做奴才——她不會欺負他人,也不會苦中作樂。金枝是社會的奴隸,是日本人的奴隸,還是中國男人的奴隸?令人三思。


   小說沒有緊扣著這幾個主要人物的故事寫,而是在全景式的細節堆砌框架中,斷斷續續地穿插連貫這些人物的種種遭遇和心情。這種以細節支撐一個「場」的寫法,也像威廉·福克納,或者李伯元、賈平凹、西西的作品。類似巴薩的踢法,兜兜轉轉,瑣瑣碎碎,重要的東西就在細碎平淡之中。


   小說中還有一些較次要的人物,比如慘死的美麗女人月英;熱情勇敢、缺乏智慧的造反頭頭李青山;兇惡但也愛著女兒的金枝母親;有身體沒腦子、只要「炒飯」的渣男成業,都在小說里各自扮演自己的獨特角色,給讀者留下很深的印象。還有老在找羊的二里半、麻面婆、羅圈腿一家,還有五姑姑、五姑姑的姐李二嬸等眾多不幸的農婦,都在大部分的章節里來回出現,和牛、馬、豬、狗、蚊子一樣,構成了這「忙著生,忙著死」的總的生態背景。認為蕭紅小說無技巧,是一個誤解,蕭紅只是把小說材料加工成好像沒有加工的樣子,以增加小說內容的可信性,也給「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帶來了陌生化的衝擊。所以近百部小說合成的「中國故事」里,這一章不可缺少。


   在另一些短篇比如《牛車上》,作家巧妙運用孩童視角,假裝幼稚地敘述一個逃兵的妻子跟另一個陌生的逃兵的悲慘故事,足見蕭紅其實也可以十分講究小說技巧——如果她覺得有必要。蕭紅對小說寫法,其實很有主見。她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要寫得像巴爾札克或契訶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4]


   《生死場》之所以看上去「好像」一堆未經加工的原材料,一方面是由於小說貌似笨拙的語言,「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另一方面也因為小說細節帶出不少重大問題,卻又不符合這些問題的標準答案。比如金枝、月英等人命運,並非娜拉出走婦女解放所能拯救;趙三與東家的階級關係,也不像後來楊白勞、黃世仁模式那樣清晰;東北抗戰正義之師竟有不少挫折失敗,沒有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蕭紅與沈從文,文學傾向不同,卻都說明「材料新鮮」的重要性。《生死場》書名也有象徵意義,「五四」之前文學寫「官場」,現代文學寫老百姓在「生死場」(延安以後文學處處是「戰場」)。《生死場》頗能概括20世紀上半葉「中國故事」,呼應後來余華的《活著》概括同一世紀下半期。兩部小說片名連貫起來,更顯示魯迅所謂生存——溫飽——發展三層次的深刻意義。「中國故事」的深刻教訓,就是常常自以為求溫飽要發展,其實時時在生存線。


   [1] 魯迅:《蕭紅作〈生死場〉序》,《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422—423頁。


   [2] 《生死場》,徐俊西主編,王鵬飛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蕭紅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以下小說引文同。


   [3] 劉禾:《語際書寫:現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202—206頁。


   [4] 聶紺弩:《蕭紅選集·序》,《蕭紅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2—3頁。


文/許子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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