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20年代的女性主義

爲天地立文心 發佈 2024-05-04T16:15:25.009409+00:00

參見Chow, Rey. 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The Politie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 ,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1。

一 最有代表性的20世紀中國作家

   假如一定要選一位作家,來概括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的面貌和歷史,我會首選丁玲(1904—1986)。


   因為20世紀中國文學有三個關鍵時期,一是「五四」浪漫時期,二是延安到50年代革命時期,三是80年代。魯迅只經過了第一個時期,郭沫若、茅盾,還有「巴、老、曹」,以及沈從文等都沒有親歷延安時期。之後當代作家自然缺少前兩個時期的經歷,所以丁玲是最有代表性的20世紀中國作家。她的生平和作品最典型地概括了文學和政治的關係,用瞿秋白早年的一句評價就是「飛蛾撲火,至死方休」。 [1]


   丁玲,本名蔣偉,字冰之,湖南人。父親是秀才,也在丁玲幼年時就去世。母親余曼貞是一個新派女子,認識楊開慧。後來丁玲到陝北見到毛澤東,這是兩人最初的話題。1922年丁玲和她的好朋友王劍虹一起到上海讀書,先是平民女校,後來是上海大學。這個時期丁玲很崇拜俄語老師瞿秋白。然而瞿秋白和王劍虹相愛、同居,這是丁玲第一次處在某種無奈的三角關係當中。不久,王劍虹去世,瞿秋白忙於革命,甚至沒有出席葬禮,之後又和另外一個民國才女楊之華結婚,這時丁玲的感想,可想而知。


   三角關係一旦出現,就可能重複。爭奪與被爭奪,可能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丁玲、胡也頻、沈從文一度在上海辦雜誌,住在一幢樓里,關係很密切,但這是一個假的「三角」。真的三角是丁玲和胡也頻同居以後仍然喜歡馮雪峰。丁玲對馮雪峰的崇拜愛慕,一直持續到晚年。馮雪峰是魯迅最接近的一個地下黨文化人,他對丁玲的創作幫助很大,但是處理兩人關係非常理性。胡也頻作為「左聯五烈士」之一犧牲以後,馮雪峰介紹馮達成為丁玲的丈夫。 [2]


   丁玲處女作《夢珂》,寫一個湖南少女到上海,先是被時髦衣服、法國繪畫、卡爾登《茶花女》,還有馬車接送等種種現代都市生活方式搞得頭暈。然後她發現自己傾心的表哥,竟有一個娼妓般的女友,傷心透了。但又不願意回鄉,最後在純肉感的社會裡墮落成了明星。早了十幾年,丁玲就寫出了葛薇龍的噩夢。丁玲真正的成名作是《莎菲女士的日記》。小說很大程度上以好友王劍虹為原型,但丁玲後來一生都被人認為就是莎菲女士。40年代到延安親吻黃土地的是莎菲女士,50年代以後流放北大荒的也是莎菲女士。


   二 莎菲女士——出走的娜拉

   《莎菲女士的日記》由31段長短不同的日記組成,從12月24日到3月28日。都市女生莎菲,在療養中,有一段時間(1月18日到3月4日),日記中斷,應該是病重。女生不算貧窮,日記里寫吃雞蛋,喝牛奶,為了戀愛而搬家,並沒有講到需要打工付學費等。所以莎菲的「作」(讀第一聲,發嗲、做作、折磨)是有一定經濟基礎支撐的。同時莎菲又有文化,在家裡看報紙,國內外新聞都看,各種廣告也留意,顯然是一個20世紀現代都市女性。放回「五四」娜拉出走的時代背景中,莎菲是一個已出走(或不需出走)的娜拉,沒有受困於家庭,也還沒有墮落。相比離家出走的子君,或者凌叔華《繡枕》恨嫁的大小姐,莎菲應該是比較幸運的女性。


   不過她並不覺得自己幸運,從第一篇日記起,又怕吵,又怕安靜,找不出一件事情令她不生厭惡之心,「我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了……」 [3] 莎菲病在家中,但有一個忠實的追求者,明明比她大四歲,卻叫葦弟。莎菲對葦弟的態度充滿矛盾,聽到葦弟來的腳步聲,「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的感到舒適。」但是葦弟來了以後,姐姐、姐姐不斷叫喚她,莎菲卻笑了,一種殘酷的嘲笑。「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他捉住過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一點責,一個女人應當這樣。其實,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並且我還確確實實地可憐他。」到底莎菲對這個男的有什麼不滿呢?「為什麼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我總願意有那末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


   張愛玲說女人要是被男人完全了解的話,他們的關係就成問題了。 [4] 可是丁玲筆下的莎菲,還是盼望要男人了解她。(范柳原在淺水灣跳舞,也對白流蘇說:「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 [5] )葦弟來看莎菲,莎菲說:「我是拿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陪葦弟坐。但葦弟若站起身來喊走時,我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悵惘,而恨起他來……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陪她,心情不好,走了,又寂寞惆悵。這種矛盾態度,香港女生叫「收兵」——凡是死追你的男生,自己雖然不那麼喜歡,或者還沒有什麼決定,就先留在邊上吧,這是你的「兵」。丁玲在20年代就能寫出百年後部分香港女生的心情,十分穿越。同時期茅盾也描寫過一些希望能掌控、「玩弄」男人的新女性,如《蝕》中的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等,既有時代特徵,也超越時空。


   莎菲身邊還有一些男女朋友,毓芳一直忠心照顧她。毓芳和雲霖因害怕生小孩而禁慾不同居,被莎菲嘲笑。還有朋友劍如、金夏,不太重要。莎菲在朋友面前也很「作」。「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別人點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基本上她是一個被寵壞的女生,極其多愁善感。她自己分析自己,「有時為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雲,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像野人一樣在得意的笑了。」「還要哭,請你轉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討厭……」眼看葦弟老老實實坐在角落裡流眼淚,莎菲說,「我,自然,得意夠了,又會慚愧起來」,莎菲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在一個老實人面前,我已儘自己的殘酷天性去磨折他。」


   回想20世紀初的小說,子君、陳二妹、《玉梨魂》裡的寡婦、倪煥之愛上的金小姐,個個都是玉潔冰清,善良可愛,有哪個女生像莎菲女士那樣不但「收兵」,還要加以磨折?50年代中期,丁玲被打成反黨集團,有大字報揭發她一貫玩弄男性,便以莎菲女士為例證。


   三 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

   從第四篇起,1月1日,新年開始之日,出現了一個高個兒,開始沒有名字,只有外貌。「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髮,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


   在1928年,莎菲可以宣稱,女人看男生的嘴唇,像小兒要糖果一樣……小說於是一舉成名。但是以後,40年代到了延安,50年代革命浪潮,再回首這種看見「小鮮肉」想要糖果的心情,丁玲必須不斷懺悔。


   當時男作家寫的戀愛小說,通常不描寫男主人公外貌。可能小說假定是從男性視角去閱讀(一定細寫女性外貌),同時也假設男主角的魅力來自才華思想而非「顏值」。所以,不僅是多情女生莎菲「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而且迄今為止的晚清和「五四」小說,也是「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整個現代文學中,基本上只有莎菲女士和遲些的張愛玲女主角們,才會特別迷戀漂亮的僑生或混血兒。接下去的日記,就貫穿了兩件事,一是莎菲病重,一度以為沒救了,「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二是莎菲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愛上了高個子南洋華僑凌吉士。她主動搬家,為了接近凌,在日記里反覆糾結,「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和男人談話時,「我覺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其實這時的莎菲,「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女主角一會兒痴迷,一會兒懊惱,當凌吉士詢問她搬家時,莎菲又裝模作樣:「我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面……我務必想方設計讓他自己送來……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呢。」但莎菲馬上清醒,「我簡直癲了」——這一切只是女人的想像,現實當中就是偶然握了一兩次手而已,看到莎菲姐姐兒子的一張照片,莎菲還要故意騙凌吉士說,這是我的兒子,欲擒故縱。


   小說除了莎菲和兩個男人的關係以外,還有一個沒出過場的重要人物叫蘊姊。這些日記原來是為了寫給蘊姊看的,莎菲覺得只有蘊姊懂得她的心。在上海的蘊姊,自己受不了婚後的冷淡、虛情,然後生病,病死了。所以莎菲日記沒了讀者了,後來周蕾等研究者認為,這是對女性主義的一種呼喚。 [6]


   小說的轉折點是3月13日,那一天的日記里又出現了「頎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但緊接著莎菲說她「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原來凌吉士的人生理想是金錢、能應酬的太太、胖兒子,以及妓院裡的享受。凌吉士追求的是演講辯論會、網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總之,莎菲忽然發現了凌吉士太資產階級了。「我有如此一個美的夢想,這夢想是凌吉士給我的。然而同時又為他而破滅……因了他,我認識了『人生』這玩藝,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於痛恨到自己甘於墮落。」於是莎菲托人到西山找房,想躲開眼前這個男人。男人真的不來了,莎菲又是失望的。3月19日的日記說,「凌吉士居然幾日不來我這裡了。自然,我不會打扮,不會應酬,不會治事理家,我有肺病,無錢,他來我這裡做什麼!」莎菲想見他一面,等到3月21日,凌吉士真的來了,「這聲音如此柔嫩,令我一聽到會想哭。」這個小說其實是女版的《沉淪》,靈與肉的衝突。凌吉士只覺得莎菲,「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但莎菲想,「當他單獨在我面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麼不撲過去吻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麼地方?」這裡的省略號,無論什麼地方,厲害!


   結果真的kiss了,3月27日晚上,等到9點半還不來。最後一段日記寫於次日凌晨3點,記錄「一個完全癲狂於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丰儀的裡面是躲著一個何等卑丑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於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了」。最後,「當他大膽的貿然伸開手臂來擁我時,我竟又忘了一切。」kiss完了莎菲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於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


   就是靠這個kiss,她戰勝了所有糾纏自己的情慾。小說結尾是莎菲決心南下,「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看上去也是靈肉衝突,既貪戀風儀的外表,又討厭醜惡的靈魂。我以為,莎菲恐怕也不是迷戀那個高個子,而是迷戀自己能夠不顧一切迷戀別人的迷戀精神。看上去她是玩弄葦弟,和凌吉士玩遊戲,其實她就是玩弄自己。莎菲最後也說,「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丁玲並不知道後來在學術界流行的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但是莎菲女士早就身體力行。從女性的角度,重新看見世界,看見女人,也看見男人。不以女性的性意識為羞為恥,大膽發現、承認、欣賞或拋棄男人的美。孟悅、戴錦華在《浮出歷史地表》裡,激情盛讚《莎菲女士的日記》:「現代女作家因一場文化斷裂而獲得語言、聽眾和講壇,兩千多年始終蜷伏於歷史地心的緘默女性在這一瞬間被噴出、擠出地表,第一次踏上了我們歷史那黃色的地平線。」 [7] 對丁玲本人來說,莎菲的戀愛模式後來也有意無意貫穿了她的一生——她總是崇拜精神上的高個子,瞿秋白、馮雪峰、毛澤東、彭德懷等。但同時總是有男人在生活中對她忠心耿耿,做她的「兵」,胡也頻、馮達、陳明等。在愛情方面,莎菲女士一直是勝利者,在政治方面,丁玲卻是飛蛾撲火,至死方休。


   [1] 參見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32頁。


   [2] 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105頁。


   [3]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1928年1月發表於《小說月報》第19卷第2號。徐俊西主編,陳惠芬編:《海上文學百家文庫·丁玲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以下小說引文同。


   [4] 「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他的。」張愛玲:《封鎖》,《傳奇》增訂版,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年,385頁。


   [5] 張愛玲:《傾城之戀》,《傳奇》增訂版,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年,171頁。


   [6] 參見Chow, Rey. 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The Politie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 ,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1。


   [7]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2頁。


文/許子東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