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寫本《皇朝遺民錄》以及《黃陳問答》述議

善本古籍 發佈 2024-05-07T01:50:23.756346+00:00

編者按:《皇朝遺民錄》記錄了明末清初流亡朝鮮的九位明遺民,並因書中記錄了明遺民與朝鮮士人謀劃反攻清朝的內容,而極具史料價值。

編者按:《皇朝遺民錄》記錄了明末清初流亡朝鮮的九位明遺民,並因書中記錄了明遺民與朝鮮士人謀劃反攻清朝的內容,而極具史料價值。作者結合黃功與漂流民林寅觀、陳得的問答記錄——《黃陳問答錄》進行論述,較為立體地展現出明遺民群體間的互動,以及漂泊無定的悲涼心態。特別是黃功奉勸林寅觀、陳得返清的情節,更添悲劇效果。兩種文獻相互比對,不僅對官方史書內容進行補充,更是通過個案研究,從歷史細節透視明遺民群體的心理活動,從而感受歷史的溫度。

摘要:韓國首爾大學附屬奎章閣藏朝鮮寫本《皇朝遺民錄》,記載九位流寓朝鮮的明遺民事跡,內容較通行的朝鮮佚名撰《皇明遺民傳》更為翔實,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本文主要圍繞《皇朝遺民錄》所載明遺民黃功與福建漂流民林寅觀、陳得的問答記錄(《黃陳問答錄》),結合朝鮮王朝丁未漂流人事件相關文獻,略事比較分析,以揭示事件的豐富場景與意義。

引子

明朝滅亡之後,中原士人堅守氣節,甘為遺民者,在在皆是。其間,不少人流落到明的藩屬國朝鮮,成為避居海外的明遺民。清朝前期大興文字獄,明遺民問題觸犯時忌,士人鮮少涉及,有關海外遺民的記載,更是鳳毛麟角。前輩學者魏建功先生,1927年春旅居朝鮮漢城,擔任京城大學華語講師,曾在當地書肆購得寫本《皇明遺民傳》,撰者為朝鮮人,姓名不詳。書凡七卷,其中第七卷專門收錄流亡朝鮮的明遺民。此書1936年由北京大學影印出版,明清史專家孟森撰有序言,稱揚其史料價值。美籍華裔歷史學者謝正光,長期肆力於明遺民傳記之搜討,遍覽海內外珍本秘籍,編著成《明遺民傳記資料索引》和《明遺民錄彙輯》,頗便於學界使用,但涉及流亡朝鮮的明遺民,徵引的材料沒有超出北京大學影印本《皇明遺民傳》。筆者1998—1999年任教於韓國淑明女子大學,在庋藏原朝鮮皇室圖書的奎章閣閱書,偶爾翻到一冊朝鮮寫本《皇朝遺民錄》,記載有九位流亡朝鮮的明遺民事跡,收錄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內容較通行的朝鮮佚名撰《皇明遺民傳》更為翔實,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筆者曾撰小文《韓國奎章閣藏抄本〈皇朝遺民錄〉芻議》予以初步揭示,惜因發行範圍有限,迄今未見有關注和引用此項文獻者。茲再就《皇朝遺民錄》,尤其是所載《黃陳問答》,結合近年刊布的相關文獻,略事闡發。

《皇朝遺民錄》的文獻內容

奎章閣藏《皇明遺民錄》寫本共一卷,主要是記述流亡朝鮮的王以文(鳳岡)、楊福吉、馮三仕、王文祥、裴三生、王美承、鄭先甲、黃功、柳溪山九位明遺民的事跡。編撰者署濟南後人王德九,系王以文之後,其自序稱收拾諸家家乘,謹校成編。自序延續永曆紀年,末題永曆三戊寅春三月,應是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書後有朝鮮人黃基天的跋語。卷首鈐有「帝室圖書之章」「朝鮮總督府圖書之印」「漢城大學圖書」。朝鮮時代民間雕版之風不盛,官書多採用活字印本,其餘書籍則以寫本居多。此冊雖然不一定是原本清稿,但似未見有印本,能夠留存至今,實屬難得。

《皇朝遺民錄》所載九人,是以山東士人為核心的遺民團體。早在崇禎年間,清兵就屢屢從海上侵擾山東,掠奪人口財物。九人之中,濟南人王以文,崇禎九年(1636)舉家避難海島,第二年即被投降清兵的孔有德部虜獲,押送至瀋陽;崇禎十一年(1638),清兵入侵山東,楊福吉、馮三仕在歷城、臨朐抵抗失敗,也被虜獲到瀋陽。甲申之變後,清兵大舉入關,王文祥等六人抵死不屈,亦先後被押送至瀋陽。羈押瀋陽期間,九人因共存反清復明的志向,均被羅致到時在瀋陽為質的朝鮮鳳林大君李淏身邊。李淏是朝鮮仁祖大王次子,1636年,清軍趁明朝無力東顧之機,大舉入侵朝鮮。次年,仁祖大王被迫簽訂城下之盟,將次子李淏與昭顯世子送往瀋陽,形同質子。李淏在瀋陽期間,已心存雪恥之念,暗中物色可用人才,故將王以文等人羅致到身邊。1645年,李淏獲釋回國,王以文等九人跟隨至朝鮮,被安置在皇宮南牆外的皇朝人村(漢人村、明人村),由王室供給廩食,後人有「九義士」之稱。1649年,李淏即王位,是為孝宗,依靠文臣宋時烈、武將李浣,密謀伐清雪恥。根據《皇朝遺民錄》的記載,這段時間,王以文等人頻繁被召見,參與謀劃。李淏北伐雪恥的計劃,當時為了防止泄露到清廷,是在極其隱秘的狀態下推進的,官方文獻幾乎沒有記載。李淏與昭顯世子在瀋陽期間,有專人詳細記錄他們的飲食起居、瀋陽的狀況、各類見聞,以及與清廷的交涉,書面報送朝鮮承政院。此項材料總稱為《瀋陽狀啟》,內容不厭其詳,但對李淏交結明遺民的事實,或因關涉機密,闕而不錄。李淏與宋時烈等人的密謀籌劃,《朝鮮李朝實錄》當時並未記載,後來根據宋時烈的記錄進行了增補,明遺民參與謀劃的情況,自然更不可能行諸文字。在文獻不足征的情況下,《皇朝遺民錄》的記載無疑是十分珍貴的史料。

朝鮮李朝基於儒家傳統的義理思想,尊明朝為中華之正統,而視清朝為夷狄。由於在日本人入侵朝鮮時,明朝屢屢出兵相助,李朝對明朝還心存報恩思想。平壤、漢城等地均建有明朝東援將士的祠廟。明亡之後,朝鮮有萬東廟、大報壇之設,奉祀明太祖、神宗、思宗三帝。「朝鮮之於皇明,義則君臣,恩猶父子,君父之仇,臣子不可以不報也。」正是在這種心理驅使之下,李淏密謀反清復明。然而他在位僅僅十年,就帶著「日暮途遠,至痛在心」的遺憾,齎志以終,反清計劃隨之付諸東流。反清復明的希望破滅之後,聚集在李淏身邊的明遺民,或抑鬱而亡,或艱難度日。《皇朝遺民錄》記王以文「感先王之恩禮,慟大義之未申,閉戶自靖,不言世事,或有問皇朝事者,輒嗚咽不能言,或痛哭嘔血」;馮三仕「自此杜門,惚惚無生世意」;王文祥「屏居絕跡,每風雨之夕,輒仰天呼哭」;裴三生「常懷憤痛,中夜悲泣不自勝,竟以憂憤卒於宮牆外賜第」;王美承之狀更為慘烈,「日夜悲泣,自是水漿不入口者五日,疽發背。同來諸公勸以藥餌,揮卻曰:『北都之變,可死而不死,尚有望於中興故也。今日事竟不成,天也!不死尚何待乎?』因誦《出師表》撫膺,已而卒,時年五十有八」。李淏去世之後,時過境遷,王以文等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原先的厚遇逐漸變為冷落。因為子孫漸多,朝鮮王室不再供給廩食,身份也降為平民。王以文辭謝官方的接濟,帶著幾個孩子在漢江捕魚打柴為生。黃基天在《皇朝遺民錄》的跋語中,感嘆朝鮮風俗的澆薄,對明遺民的境遇深表同情。

國破家亡,流落異國他鄉,明遺民內心的苦痛、生活的艱難,沒有經歷過的人,自然很難想像。但透過《皇朝遺民錄》徵引的遺民詩作,也許我們可以略解一二。鄭先甲有詩曰:「三角山南漢水東,寂寥誰與此身同。君親永隔乾坤外,師友分離道路中。鄉夢有蛩容易覺,尺書無雁極難通。未成歸計關河阻,空望青齊意不窮。」文天祥後裔文可尚此時也流寓朝鮮,與鄭先甲過從甚密,有詩曰:「流落腥塵萬事非,聖朝文物夢依稀。江南庾信平生恨,塞北蘇郎幾日歸。三十年來風異響,八千里外月同輝。華音已變氈裘弊,誰識山東舊布衣。」《皇朝遺民錄》所載九人之中,尤以黃功地位、學識為高。黃功,杭州人,崇禎庚午進士,曾授壽光知縣,屢官至中都留守。甲申之變時,他正督餉駐守徐州,福王即位南京後,又收集散卒退守宿遷。城陷為清兵所虜,遂押至瀋陽。有詩曰:「□□城守力孤單,拘縶恥深北地寒。死固甘心蘇武節,生而何面鍾儀冠。精忠無聞亡軍將,富貴都輸誤國奸。百戰餘思猶未已,天狼一點劍頭看。」李淏東歸,黃功以國破家亡,中原恢復無望,本欲自裁,因得李淏賜札,告以反清大計,方隨行至朝鮮。他有贈同來諸公詩云:「萬歲山峰血雨中,金陵佳氣一朝空。此生不死將何適?扶植王春鰈域東。」李淏即王位,黃功除禮曹參議,又授嘉善階,然皆辭不受。唯受命監咸鏡原襄兩道鹽硝差使員,傳授朝鮮人做硝良法。

丁未年漂流人事件與《黃陳問答》

在黃功的事跡之中,尤足稱道者是與福建漂流民林寅觀、陳得等人交接,並留下珍貴的《黃陳問答》。清康熙六年(朝鮮顯宗八年,1667,丁未年)五月,擁戴南明永曆朝廷的台灣鄭氏政權官商林寅觀、陳得等95人,在前往日本長崎貿易途中,遇風船毀,漂流到濟州島。林寅觀一行身著明朝衣冠,沒有剃髮,且隨身攜帶永曆二十一年曆書,在朝鮮朝野引發軒然大波。圍繞如何處置,朝鮮兩派意見對立。堅守儒家義理、尊明貶清的士大夫,主張答應林寅觀等人所請,送往日本,或遣返台灣;基於現實利益考量的朝廷官員,則主張依例送往北京,以免事泄觸怒清廷。最後,現實利益戰勝義理堅持,林寅觀等95人被押送到清,相傳均慘遭處死。事件的悲慘結局頗令朝鮮君臣愧疚,故不唯文士賦詩作文紀念,正祖時還專門立牌祭奠,民間也有關王塑像為之流下血淚的傳說,足見事件在朝鮮社會的深刻影響。朝鮮正祖時著名學者成海應(1760—1839)彙輯《丁未傳信錄》,收錄事件相關官方文書、諸家問答記錄以及投書、詩文等文字,堪稱反映此次事件最為詳盡的史料。「丁未漂流人事件」牽扯到南明史實、東亞海上交通、鄭氏集團官商貿易以及請兵日本等諸多內容,故頗受中日韓學者關注,研究成果不菲,似無須再作贅述。以下僅就《黃陳問答》內容略事分析。

根據朝鮮濟州地方官員的呈報,林寅觀一行五月二十三日漂至濟州大靜縣海岸,此後在濟州逗留百日,等待朝廷處分意見。九月四日,朝廷派員押往漢城,十月一日至城外弘濟院短暫停留,隨即轉送清朝。在濟州期間,新任濟州牧李璌與林寅觀、陳得、曾勝頗多交接,不僅同情他們的遭遇,關照有加,且主張應送返台灣。李璌還將雙方交接問答進行詳盡記錄,抄為《漂人問答》。其文字內容已經收入成海應的《丁未傳信錄》,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有抄本,《關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紀要》第15輯(1982)影印刊布。因為林寅觀一行的特殊背景,故在官方之外,士大夫中間亦頗為關注,以至羈留和押送途中,不斷有人投書交接,問答筆談。成海應《丁未傳信錄》在李璌、黃功之外,還錄有其他五家《漂人問答》以及林寅觀等的投書詩文。不過,根據內容來看,還是李璌、黃功兩家的記錄最為翔實,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黃功的記錄名為《黃陳問答》,當是主要與陳得交接的記事。陳得的身份為「財副」,時年24歲,泉州府人,似頗通文墨。李璌《漂人問答》記陳得私下留書濟州牧吏文某,望其得便交漢船傳回本土,書末自署天朝府筆吏陳得,或是出航前的真實身份。黃功前往交接,並非自行其是,而是奉朝鮮王命。《承政院日記》顯宗八年丁未十月癸酉條記載顯宗召見右議政鄭致和,議及漂人已至漢城弘濟院,抵死不肯前行入清之事。鄭致和提議曰:「曾有漢人來居者,其為黃恭(即黃功)也。方在城中,故使之往問彼處事,且令開諭前進。則答謂九有朝家之令,則不可私往雲。即為分付,使之進去何如?」顯宗曰:「依為之。且使黃恭傳言,今日此行,勢難中止,汝輩若不肯行,則朝家勢將著枷送之云云。」可見,黃功的任務是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勸諭漂人從命,以便順利遣送至清。而對於黃功本人來說,去國二十餘年,肯定迫切地想從鄉人口中了解故國消息。林寅觀、陳得一行,自濟州押送漢城途中,即屢屢投書,祈求返送台灣或日本長崎。此番見到鄉人黃功,無異絕望之中的稻草。因此,雙方的問答記事,官命無奈與鄉情關切交集,讀畢令人唏噓不已。

黃功留亡朝鮮,且受恩遇,自然是以完成朝鮮王命為首務,故交接漂人之際,千方百計說服他們同意遣送。他首先分辨其中核心人員,施加道德壓力,並以豪傑相激,開導大家進食。「爾今受此大難以來,今則生存之日,何事愚迷去而即死?爾眾自有賢愚不等,古云: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何哭之有?」「爾既商人,名非盜賊。古云:心無私曲,可與霹靂同居。敗辱將刑,面不改容,引領受誅,此為豪傑。至於汝輩哭聲不絕,猶如失乳之嬰兒,何足道哉?」其次,假稱清朝安民有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以打消漂人的恐懼。如云:「你今前去享安寧,莫待清朝究問。南人聽說這片言語,人人啛笑,介介歡顏。南人曰:果若如此,我當去之。我曰:爾今此去,正是歸路。」此外,再輔之以感情攻勢,列述朝鮮的施救、沿途的供給、家人的期盼,藉此感化人心。「今蒙國恩,養你將至半年,又以榮歸相送,此福何安再?」「明朝西去,人夫馬匹衣食,何止萬兩,東國與汝何仇,將銀萬兩買送清國死乎?」當然,對於依舊固執者,則施以威壓。「你若好去者,衣食馬匹好行好送;不願去而欲自死者,館外土崗,自爾埋身之處。忠言不聽,何愚至此?」最後不從者,黃功亦不惜親自強押上馬。

黃功的身份還是同鄉人,因此對林寅觀、陳得一行又不乏同情與關切。會面之際,雙方雖然都比較謹慎,但還是互相交流了明亡前後情形以及身世信息。只是林、陳並未透露真實的背景,黃功對自己的身世也是含混其詞,賦詩答曰:「家居中國近蘇杭,不說先人只姓黃。平生正直無偏向,惟留四海一空囊。」林寅觀等人隨身攜帶有日曆書本以及朝鮮人問答書札,黃功奉勸道:「你今好去,拿著無用書文,路上遇人盤問之時,亦費勞心而答。清國專忌夾帶書帖。毀之為上,帶之無益。」林寅觀等遂將之焚毀。黃功出於鄉人之情,叮嚀再三:「他國逢人須好話,你今同伴莫相爭。到時莫說能文字,到時莫說會當兵,到時莫要回鄉土,到時莫要夸其能。四件勞心須謹記,我將此事做人情。」還特意細心囑咐:「東國屢遭凶年,前日南來路上,五穀之中,十分還得三分。此去西路,十分凶年,田地荒蕪,人民飢餓,千里之民,儘是本京賑濟。你今前去飯食,儘是京中運載,直至北京路上,若有些少不足之處,眾人切不可閒話。謹記謹記。」分別之際,黃功自度一曲《木蘭花》,唱與眾人,詞云:

自別家亭,富貴榮華一朝傾。嘆先人誰是,我遭不幸,落在天涯度此生。想當初,文著藍衫拜聖廟,武被金甲冠紅纓。御前欽命傳旨意,後苑防門提調兵。也曾執戟隨鸞駕,也曾宣令在京營。俺也曾提軍修築邊城路,俺也曾領兵三山去討征。也曾南京鳳泗為留守,也曾西洋奉敕做差卿。俺也曾太湖埋伏為制使,俺也曾池河守備顯雄名。真堪美事無成,空勞十載為王庭。誰知草寇干戈起,翻天覆地把人驚。恨奸臣雄兵百萬皆投降,何況區區是小生。忠不忘,義不更,多感君王帶此行。相憐憫,愧平生。言不懂,語難聽。報君恩未用奇才處,嘆雙親鶴髮已延齡。拋妻子阻隔關河遠,憶家鄉畢竟是伶仃。有音書難過豺狼道,盻家期廿載雁行聲。他那裡空思憶,俺這裡信難憑。都做了一事無成兩鬂星。

真正是一唱三嘆,不唯列述身世的光榮,還感嘆了淪落天涯的傷悲,頗富感染力。

黃功可謂圓滿地完成勸諭任務,但是此舉實際是把林寅觀一行送上了不歸路,朝鮮士大夫尚且內疚不已,黃功本人應當更是自責不安。成海應《丁未傳信錄》所錄《黃陳問答》應是黃功事後自撰,交代事情經過,多運用口語,穿插詩詞,而且注意故事情節鋪陳。書末則稱漂人遇己之幸運,且以酬報朝鮮君王之恩而自得。《皇朝遺民錄》所錄《黃陳問答》當是據黃功自撰本節編,編者王德九更加突出黃功的遺民身份,選擇內容淡化其官方使命,而重在異國他鄉相遇的情感表述。形式方面則改用第三人稱敘事,行文語言亦更加簡練。最為明顯的是,節編本隱去了黃功假稱清朝安民有道、百姓安居樂業以誘使漂人服從遣送的內容,而改為:「又問虜之安民如何,留守笑而不答。寅觀曰:『我問此事,惟笑不言,主何意也?』答曰:『我亦在外國,安知其安民之如何?』」節編本還為黃功開脫,雲其復命歸家,咄咄自責曰:「今此二十餘年,苟全性命,本非樂為,漂人喻送,豈本心哉?」由此可見,無論黃功原本還是節編本,均帶有較強的主觀編撰色彩,恐不能作為直接史料使用。

小結

明清易代之後,東亞地區形勢波譎雲詭,中韓關係的變化、中國東南沿海的抗清活動、中日韓海上往來與交通、明遺民的東渡,共同構成極為豐富的歷史畫面。《皇朝遺民錄》所載流寓朝鮮的明遺民群體,《黃陳問答》關涉的丁未漂流人事件,雖然只是宏闊歷史背景下的個體敘事與個案描寫,但都具有重要的結點意義。只有通過這些代表性的結點,我們方能勾勒出歷史演變的軌跡。兩件文獻的記載,都提供了不少官方史書缺失的內容,具有豐富歷史細節的意義,而事件當事人的自我敘述,不乏感情流露,更是讓後人真切地感受到歷史的溫度。因此,我們非常有必要關注類似域外成書的文獻,以更加豐富東亞文化圈的歷史書寫。(劉玉才)

來源:《漢籍與漢學》2022年第1期,第45-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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