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僧一道對《紅樓夢》的推進與勾連

紅樓夢賞讀 發佈 2020-06-26T00:04:53+00:00

在《紅樓夢》的神話體系當中,「一僧一道」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小說之中,三個神話的勾連者是他們,世俗與仙界之間的交通者也是他們。

作者 卜喜逢


在《紅樓夢》的神話體系當中,「一僧一道」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小說之中,三個神話的勾連者是他們,世俗與仙界之間的交通者也是他們。他們可以在現實中,也可以在夢境裡。他們既有著真身,也有著幻象,既是故事的推動者,也可能是故事的終結者。

曹雪芹通過對女媧補天神話的改寫,創造出了《紅樓夢》中的一個參與者「補天遺石」,又通過「木石前盟」神話的創作,預設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之間的「木石前盟」,再通過「太虛幻境」神話的創作,對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加以預設,同時也對《紅樓夢》的思想主張加以闡釋。可以說,這三個神話各有指向,也各有側重點,但這些神話之間是比較獨立的。當然這種獨立並不是絕對的,比如補天遺石通過跟隨神瑛侍者,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處掛了號,從而進入凡間去「受享」。這固然也是一種聯繫,但卻缺乏一個「交通者」,而「一僧一道」就扮演了這樣的一個角色。

在小說第一回中,小說寫到補天遺石被棄置在青埂峰下,正自怨自嘆之際,被一僧一道的對話打動凡心。茫茫大士大展幻術,將補天遺石變成了一塊美玉,並鐫上數字,成為一個世俗間的奇物。這是一僧一道的首次出場。

一僧一道的第二次出場是在甄士隱的夢中,甄士隱的這個夢可以說是整部《紅樓夢》的一個大關節點。在這個夢裡,一僧一道介紹了「木石前盟」的前因,也將補天遺石帶到了太虛幻境中,將故事引向了太虛幻境。可以說,這個夢溝通了三個神話。

一僧一道是三個神話的主要溝通者,然而在書中,他們的這種勾連作用並不僅僅在三個神話之間,同時也是神話世界與世俗世界的主要溝通者。

我們且來看小說第一回中一僧一道的對話: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這段話為一僧一道在世間的遊走奠定了基礎,而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度脫眾人而獲得功德。「功德」一詞,出自《禮記·王制》,泛指功業與德行。後「功德」一詞進入佛教領域,為梵語guna的譯詞,指的是行善所生的利益,丁福保先生在《佛學大辭典》中對功德的解釋為:「功者,福利之功能,此功能為善行之德,故曰德。又,德者得也,修功有所得,故曰功德。」[1]隨著佛道之間的相互借鑑,「功德」一詞也逐漸被道教所使用,六朝時期的《靈寶經》已開始將功德觀念引入道教,這在《太上洞玄靈寶業報因緣經》中就有體現:

等成真人、等智真人……並坐飛雲寶台,執九光萬謄之華,齊唱《太上業報因緣經》,諸真演說微奧之意,大不可思議功德。[2]

故而在此處,道士與和尚談起「功德」,是自然而然的。佛道均修功德,並無牴觸。而此二人為獲得「功德」而去度脫,卻也只是一個說辭,目的無非是讓二者承擔一個「溝通者」的角色。這似乎與警幻仙姑在太虛幻境中對賈寶玉所做的警鑒又有點相似。我們前面論述過,秦可卿是作為一個「引夢人」的人物設置出現的,警幻仙姑是作為一個「警鑒者」或者「導引者」,但這種人物設置是針對於「太虛幻境」之中的,放置於整部《紅樓夢》中來看,無疑的一僧一道更符合這種人物設置。甄士隱的夢境正可說明這一點。正是由一僧一道,引導著補天遺石開始了歷世之旅,而此也代表著《紅樓夢》故事的展開,可謂「引夢人」。而一僧一道在小說中,對眾多痴男怨女的導引,又可以視為「導引者」。我們且來看這一僧一道在書中是如何引導這一眾男女的。

在小說第一回中,一僧一道就來到了世間,第一個對象是香菱,小說中寫道: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著女兒撤身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痴,

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

便是煙消火滅時。

此為第一次度脫,卻也為《紅樓夢》中眾兒女奠定了一個基調:「有命無運」。這是整個紅樓兒女中的一個共同點。

一僧一道對林黛玉、薛寶釵等均有點化,如不許林黛玉聽見哭聲,不許見外姓親友等,又送薛寶釵金鎖,並送她冷香丸的藥方等等。事實上,這些度脫與命定之間是有著矛盾的。既然是下凡歷劫,則劫不可免,必待劫終之日方能復原本相,而二人在度脫間,卻大部分都是想著讓這些兒女們擺脫這種劫難。此或者就是「功德」的體現,也是「悲憫」的體現。然而在小說中,真正被度脫的只有兩個人,其一為甄士隱,另一為柳湘蓮。甄士隱被度脫不難理解,他是在經歷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後,才遁入山林之中。又因為甄士隱本是「小榮枯」的主角,對小說全文有著引領與啟示,是給全書確定了一個基調。真正因情而被度脫的是柳湘蓮,小說中寫道:

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

尤三姐的自刎,給了柳湘蓮以沉重的打擊,以致昏昏默默,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跛腿道人的話雖簡單,但卻又極富深意。人生本如夢,是幻是真,總是給人以恍惚之感,正如「莊周夢蝶」,自身為蝴蝶,還是莊周?孰為真實,孰為虛幻?生而為誰,生而何為?如此種種,均在跛腿道人的話中得以體現。而「世間」本為「歇足」之處,卻非歸屬之地。柳湘蓮因此頓悟了。


以上這些,都是一僧一道對神話與神話之間、仙境與凡塵之間的勾連。如果從小說的推進來說,這些又都是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的。一僧一道自青埂峰而來,串聯了三個神話,從而在世俗之上,構架了整部小說的走向。這自是不必細說的。而對眾兒女的點化上,雖未度脫成功,但卻又有著讖示的作用。當然,如果度脫成功,也就不會有《紅樓夢》的存在了。但這卻又從另一個側面加深了《紅樓夢》的哲思,那就是命定與人的關係。人能否擺脫命定而存在?這其實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命題,將會在後文中作專節論述。

一僧一道並非只做了這些工作,在小說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一回中,一僧一道再次登場:

眾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那道笑道:「你家現放著希世奇珍,如何倒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笑道:「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驗了。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誦持誦,只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煅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朝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外人沖犯。三十三天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著,回頭便走了。

本段內容可以視作一僧一道直接介入了現實人生。

王熙鳳與賈寶玉因太得眾人寵愛,遭到了趙姨娘的嫉妒。趙姨娘買通馬道婆行使魘魔法,從而使二人重病垂危。這本是大家族中常見的鬼蜮伎倆,也是曹雪芹對現實生活的如實反饋。固然魘魔法是虛構的,但這種迫害卻是常見的,這不過是曹雪芹對現實的藝術反饋罷了。這是這個事件的現實基礎。

在該段文字中,筆者認為應該注意的是一僧一道對通靈寶玉所作的持誦。這段持誦,可視作曹雪芹將仙界與凡間做的一次對比。

通靈寶玉本是補天遺石的幻化之身,本是無喜無悲之物,卻被「粉漬脂痕」所污染,被「聲色貨利」所迷惑,進而失去了「寶光」,實際指向的是通靈寶玉入世之後生出的種種情緒與慾望,可以說是被蒙蔽了真靈,這與回目是相符合的。被蒙蔽了真靈的通靈寶玉,就喪失了「除邪祟」的功能。

而通靈寶玉與賈寶玉是二而一的關係,都是因為產生了對俗世的嚮往而進入凡間歷劫,所以這裡就更為耐人尋味了。通靈寶玉被污了「寶光」,賈寶玉就遭了「邪祟」,而這些統一的原因都是因為入世之後被污染。故而,此處的「寶光」實際上說的是賈寶玉被蒙蔽了真靈。

這段文字當與補天遺石幻化為通靈寶玉時的文字想對看,正應了「美中不足」 「好事多魔」八個字,也可與「木石前盟」神話所對看,「凡心偶熾」不是虛言。這段文字當是點題,正如賈瑞的故事相對的「風月寶鑑」一般。「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一句,又對故事的走向加以了夯實。



[1]丁福保,《佛學大辭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66頁。

[2]《太上洞玄靈寶業報因緣經》卷七,《道藏》,第6冊,第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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