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感染的醫生:15張床收治4個家庭,有護士1月13日確診,當時提醒「人傳人」都不信

中青冰點 發佈 2020-02-03T15:50:51+00:00

我把這種危險告訴病人,但是沒用,我甚至告訴我的家人都沒用,沒人信,大家都不信「邪」,沒辦法。直到自己或者家人被感染後,媒體開始集中報導後,大家才開始害怕。這個病很獨特的,它的CT影像和臨床表現都很獨特,我之前從來沒見過這些特徵。本來病毒性肺炎的病人就很少,我以前接收過腺病毒或者禽


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網記者 楊海


李亮是武漢某三甲醫院的病房主任,從1月初,他就開始接觸「疑似病例」。那時他還沒有收到太多有關危險的預警,長時間在一位後來被確診的患者床前職業暴露。

最終,他在1月22日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很快,他的家人也陸續出現發熱等症狀,後來全部被確認感染。這讓一個從醫17年,見慣了各種急重症狀況的醫生感受到了恐懼。

疫情爆發後,他見證了醫院發熱門診就醫人數成倍增長,而當時制定的收治標準,把大部分患者攔在了病房外。這些在他眼中完全可以被「臨床確診」的疑似病例,只能回到家中,或者去到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成為眾多「移動的感染源」。

與他一起感染的還有3名護士,萬幸的是,她們都是輕症,在家自我隔離後病情已經好轉。一名護士已重返抗疫前線。


現在他在醫院的公眾號上開通了網上問診,一天接診上百個患者。

經過休養後,李亮醫生的身體狀況已經有了好轉。他開通了網上診療,在線為發熱病人看診。不到20個小時,就看了200多個病人。

他的肺部CT顯示還有些炎症,他說他想儘快回到一線,

以下為李亮的自述:

我們科室病房平常收治的都是複雜一些的急重症病人,什麼疾病都有,不只局限於呼吸道。大概去年12月份就開始慢慢地出現(傳言),說漢口出現了與華南海鮮市場有關的肺炎病人。但是我們在武昌,相當於在另外一個區域,就沒那麼在意。

到12月底,我就發現網上傳的病例有增加,再加上衛健委給醫院發了通知,要求上報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大家就比以前更注意發熱咳嗽的病人了。衛健委也發了一些常規的診斷標準,然後大概從1月初,這些病人明顯地就增多了。當時我們已經開始成立發熱門診,有些病人就在那裡看,也在急診看。

當時的診斷標準過於苛刻,很多病人實際上出現了漏診或者沒有被重視。規定患者必須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還必須至少使用抗生素規範治療3天無明顯改善後,以及其他一些條件,才能被篩查有沒有感染不明原因肺炎。

我們是1月8號開始正式啟動科室病房作為發熱隔離病房,等於提供了一個臨床疑似病人的隔離區域。

但是我接觸的那個病人是在1月5號,也就是我們的隔離病房啟用之前,我就已經接觸到重症肺炎病人了。他是從地縣級市醫院那裡轉來的,因為沒有華南市場的接觸史,所以他就不符合不明原因肺炎的診斷條件,導致了大家對他傳染病的職業暴露。

這個病人當時就是肺炎的症狀:發燒、咳嗽。我們CT已經確診了,臨床上高度懷疑是病毒性肺炎,但是按照當時的診斷標準是不夠的,又不能把他放走,所以我們就觀察了兩天。

那時我們的病房還沒有被徵用,就是一個綜合性病房。我們醫護人員就是簡單防護,普通的外科口罩,常規的呼吸道防護。不過我們把他獨立地放到一個區域裡面,沒有和別人交叉。

我和護理組接觸時間比較長。我要有足夠的時間來問診、查體,護理的時間也比較長。一般都是跟傳染病人密切接觸才會被傳染,不會說短時間一下被傳染,這種傳染機會比較小。

目前來看都是相對長時間暴露才會感染,這就是為什麼現在家庭聚集式發病特別厲害,並不是說你坐一下公交車上就能被傳染。

後來我被請去金銀譚醫院會診,看到一個病人上了ECMO(人工心肺),那時候就意識到這個病很嚴重了。

1月8日設立隔離病房之後,我們的防護就上來了,醫院要求必須二級預防。那時我們的病人也越來越多,我們設置15張床位,準備收治14個病人,但是前面5天每天都是超負荷,不停地運轉。

剛開始還能保證發熱門診的收治,發熱門診轉來五六個臨床上可能要住院的,我們就能收治,但第六天開始就完全不能保障了。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醫院開闢了一些新的病區,感染科開闢了新的病區,ICU也騰了17張床。但這種狀態也不足以抵擋高發的病人,因為大多數病人基本上都是臨床上確診,只是還沒有做核酸檢測而已。

當時沒有條件做核酸檢測,沒有人下發試劑盒。另外,因為必須要按照當時的診斷標準,病人要有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抗生素標準治療三天無明顯改善、常見呼吸道病原檢測都是陰性後,才能做篩查。所以以當時的苛刻條件,頂多只能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才能申請核酸檢測。

再說,就算在我們這抗生素治療三天無效以後,可以核酸檢測了,又涉及到一些檢測方法偏移的問題,有假陰性。

直到1月16日國家衛健委制定新型肺炎診療方案,把一些標準修改,比如不再要求病人有華南市場接觸史,而是武漢旅遊史等等,之前當地的診療標準才廢止,這時疑似病例就開始多了起來。

後來病人越來越多,醫生護士感染的機會越來越多,因為各個科室都可能有病人,不一定只是發熱的科室。他們有可能去呼吸內科,有可能去外科做手術,有腎內科做透析的。

你會發現那段時間醫生護士特別容易中標。因為沒有保護,只有隔離病房這種明知道要收治這些病人的科室,才會加強防護。ICU、我們科室,中標的醫生護士慢慢就會少很多了。

社會上最開始知道有這些事情的,都是我們醫院內部,我們也可以做一些核酸檢測,雖然只限於感染的醫生,相當於以科研的方式在做,篩查中標的同事。所以,我們醫院算是防護做得比較早的。

我是醫院幾個固定的發熱會診專家,我們有三個人。我看到的是,發熱門診從開設時的一天200多人,到300多人,到400多人,就這樣逐漸增加。

我們的發熱門診從開設那一天就是24小時一直運轉的,很多患者要從白天等到半夜才能看上。但是問題解決不了,有很多病人沒法住院,沒法進行核酸檢測,只能回家。

發熱門診基本上都是從各個科室抽調的專家、醫生。醫生本身工作量就很大,每個醫生在兩個地方來回跑,又有那麼多輸液的,遠遠超出了平常的接診量,又不能到點了就關門,不能關。病人也是很多很多的。

只要有疑似的病人,我們三個會診的專家必須都簽字後才能往下一個流程走,比如收治到急診病房,或者留觀等。這是硬性規定,三個專家分別來自醫院的感染科、呼吸科和急診科。

在我被感染前,我一天至少去發熱門診三四十趟,一次會診大概2~3個病人。實際上我們去會診的病人基本上就可以臨床確診了。我感覺感染這個肺炎的患者,能占發熱門診病人的一多半。但我們只能收治那麼幾個,所以當時病人的壓力和情緒都很大。

病人跟我沒什麼衝突,但是跟坐診的醫生衝突就不少。但是沒辦法,我看到了也沒辦法,因為床位就是這麼多,收滿了,治療的周期也長,都是十幾二十天的,周轉很慢。

我當時就判斷這個病傳染力會很強,會人傳人,但沒有人去確定這個事情。你不確定人傳人,大家的流動性就很大,社會一片祥和。然後大家正常準備過年,就都悶在鍋里。當時的診斷標準嚴苛,所以很多臨床就已經確診的病人沒法收治。

那段時間外面比較平靜,但是我們醫院這邊已經要炸開鍋了。疑似病人越來越多,都是成倍增長。而且我們收治的病人都是家族性的,肯定是有人傳人的。我們第一天就有這種情況,有時候我們15張床收治了4個家庭的。

後來我們醫院就按照最強的傳染性做的準備,當時就是按照「非典」那時的防護標準。

我把這種危險告訴病人,但是沒用,我甚至告訴我的家人都沒用,沒人信,大家都不信「邪」,沒辦法。直到自己或者家人被感染後,媒體開始集中報導後,大家才開始害怕。

這個病很獨特的,它的CT影像和臨床表現都很獨特,我之前從來沒見過這些特徵。本來病毒性肺炎的病人就很少,我以前接收過腺病毒或者禽流感的,但那些病人的病情進展和他們不一樣。

你如果作為一個常規的醫生,通過兩三天的看診,你就基本上知道它是一個獨特的病,不需要通過核酸檢測判斷,根本不需要。

我是在17號開始發燒,三十七八度吧,當時沒有別的症狀。我做了幾次肺部CT都是正常的,就考慮可能是上呼吸道感染。因為醫院很重視我的病情,我們當時有咽喉部的新型冠狀病毒咽拭子檢測,一查是陽性,就確診了。

確診後就被隔離了。後來又出現了咳嗽的症狀,再後來複查的時候肺部也出現問題了。我確診前後腳,跟我一起搭班的3個護士也感染了,最早的一個在13號就確診了。

因為回家前在醫院已經隔離幾天了,查了CT又沒問題,我17號就回家休息了。

頭天晚上回家,第二天中午就開始畏寒,我就回單位了。就在家待了半天,家人全部感染上了,開始咳嗽、發燒,我的愛人,兩個孩子,還有一位老人,都感染了。好在家人症狀都比較輕,在家裡我和身體稍微好一點的老人照顧其他人,相當於病人照顧病人。

家人都感染後,我對這個病毒有了親身的體會,全新的認識,真的感受到了恐懼。

雖然感到恐懼,但我還是想儘快回到一線,因為「那裡什麼都缺」。

註: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李亮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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