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內科要我去會診,說病人嚴重呼吸困難,可能要插管。
插管,指的是氣管插管。只有插了氣管插管,才能連接呼吸機。
我看他們說的那麼急迫,知道病人危在旦夕,也不敢有絲毫延誤,拎起插管箱,奪門而出。
走廊外面沒有人,氣溫有點低,我有點冷。
走廊盡頭掛鐘顯示,此時凌晨4點。
我揉揉朦朧的睡眼,強行打起精神,小步奔跑到血液內科。
進入血液內科,不用醫生介紹,我都知道盡頭房間的病人是需要我搶救的,因為那裡的門口站著許多人,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在掩面而泣。
我小跑過去,穿過人群。
進入房間。
一個不到20歲的年輕人,此時臉色發紺,努力掙扎著,脖子上青筋暴起,表情痛苦,2個醫生按著他,一個護士在準備推藥。
值班醫生見我到來後,馬上跟我介紹情況。
這是個16歲的年輕人,診斷淋巴瘤半年,之前胸部CT提示氣管有腫瘤浸潤,氣管縮小,今晚突然出現嚴重呼吸困難,不排除可能是氣管進一步浸潤導致了呼吸道梗阻,病人嚴重缺氧,剛抽了血氣,結果還沒出.....
我沒等他介紹完,已經衝到病人床頭,卸下床頭板,我跪在床頭,快速準備好氣管插管用的喉鏡、導管....
我知道,病人此時此時最需要的是氧氣!
床頭上的心電監護看到心率150次/分,血氧飽和度80%,那是缺氧的表現。患者口唇發紺、到處掙扎、似乎已經譫妄了,這也是缺氧的表現。
如果我們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置入這根氣管導管,他命危矣!
但患者很可能是因為上氣道梗阻,普通吸氧根本沒辦法解決問題,要麼氣管插管,要麼氣管切開。
我首先進行氣管插管,如果不行,就改氣管切開,你們現在立刻聯繫耳鼻喉科,萬一不行還得靠他們做氣管切開。我邊做插管準備,邊跟值班醫生說。
如果氣管被完全堵住了,那我的氣管插管是進不去的。
如果沒有完全堵死,還留有小部分管腔,我用一根細一點的導管說不定還能擠進去。我告訴自己,要冷靜、沉著。
身邊的人都異常件緊張。病人譫妄了,2個按住病人的醫生也幾乎精疲力盡,滿頭大汗。
旁邊的家屬哭哭啼啼。
如果有死神,我相信死神此刻就等在床頭。
而我,就是跟死神賽跑的人!
如果是剛出道那幾年,看到這樣的情景我估計會慌。很幸運,他碰到的是一個在臨床摸爬滾打了將近10年的老兵,而這個氣管插管,我也做了不下千次。更困難、更複雜的情況我都遇到過,這些嚇不到我。
我左手持可視喉鏡,順利進入口腔,挑起會厭,露出聲門。
太順利了,我壓住內心的驚喜,屏住呼吸,右手拿導管快速進入。對準聲門直接懟入。
進去了!
突然卡主了!
導管進入一半,進不去了,有點卡頓。我內心咯噔了一下,該不會真的是下面堵住了吧。
值班醫生說,前天的CT看到氣管下端狹窄比較明顯,該不會現在完全堵死了吧。
我沉住氣,稍微一用力,擠了擠,不敢太用力,萬一把腫瘤組織刮破,有可能會造成大出血。
幸好,擠過去了。
但同時,也有鮮血迅速湧出!
真的是捅破了局部組織!
還好,鮮血出的不多,顏色逐漸變淡。
值班醫生見我插入氣管插管,迅速把呼吸球囊接上,給患者通氣。
我盯著心電監護的血氧飽和度,從75%逐漸升至97%,心率也逐漸下來了,患者也開始安靜下來一點,沒有垂死掙扎了。
他獲救了!
暫時穩住患者生命後,值班醫生示意我去跟家屬溝通,看要不要轉入ICU繼續治療。
去跟家屬溝通前,我跟值班醫生了解了情況,患者是淋巴瘤,化療效果欠佳。
還有機會逆轉嗎,我問值班醫生。
他摘下口罩,聳了聳肩,說這種類型的淋巴瘤,預後非常差,他們家屬也是知道的了,沒有好辦法.....
我懂了,我說。
我把家屬叫到一旁,準備跟他們說,讓他們回家算了,去ICU沒必要,人財兩空的結局最痛苦。
但我還沒開口,病人的媽媽就哭著跟我說,醫生,我們要救,要救,要治療的....
我一時語噎,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太難了,要他們放棄自己的兒子,比讓自己死還痛苦。我雖然見慣了這些事情,但不代表我們就會麻木了,我們也是血肉之軀。
ICU費用很高,我緩了一口氣後,告訴她。
她拚命點頭,說知道知道,孩子爸爸已經回家籌錢了,我們肯定不會欠醫院的,您儘管放心。
她臉上仍然掛著淚珠,很堅定地望著我。
那好吧,先入ICU治療,如果情況好轉,我們儘早脫掉呼吸機,爭取早日出來普通病房,少花點錢,你們也可以陪陪他。我說。
天差不多亮的時候,病人就住入了ICU。
那時候他也差不多清醒了,看到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有點害怕。我告訴他說,你現在在ICU,你媽媽就在外面,不用害怕。等你好一些,我就讓你出去了。
在呼吸機的幫助下,他此時呼吸已經完全平順。誰也看不出,他剛剛一隻腳已經踩入了死門關。
他想說話,嘴巴動了幾下。
我趕緊止住他,說你現在有氣管插管,說不了話的,我拿筆給你寫吧,看你想說什麼。
我找來紙和筆,解開他的雙手。
他結果紙筆後,眼淚就撲簌簌滑下來了。真可憐的孩子,才16歲,病魔卻把他摧殘成瘦骨嶙峋的模樣。他此時此刻,應該在學校讀書的。
他歪歪扭扭寫下幾個字: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
我告訴他,可能要幾天時間。
他拚命搖頭,繼續寫:我想現在就出去。
我板起臉,故意生氣,說不行,你現在出不去的,你還有呼吸機,還有氣管插管呢,怎麼出去?不要命了?
他手微微顫抖,繼續寫:那好,那我明天能出去麼?我想隨時見到我家人。
我能理解他。
一個16歲的少年,沒有親人陪伴,在ICU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來的。尤其是他還明知道自己病情危重,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候,他需要父母的陪伴與安慰。
我回想起他的母親,那個40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已經滿頭白髮。我相信,這些白髮都是這段時間才冒出來的。
我點點頭,答應他,明天給你脫呼吸機,如果可以,明天給你拔管,儘早轉出去。
我這個決定是冒險的。
病人明天不一定能脫得了呼吸機,更加不一定能拔管。
但我願意嘗試。
因為我看過他的胸部CT片子,腫瘤是浸潤了氣管,但是雙肺還是可以的,如果沒有意外,他脫開呼吸機應該是沒問題的,甚至今天脫呼吸機都是有可能的。
但因為他剛死裡逃生,我想讓他充分休息,所以才保留呼吸機。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我看他情況還行,毅然給他脫了呼吸機。
我也把情況跟他父母反應了(他爸爸當天就趕了回來),先脫機拔管,如果可以,就直接轉回血液內科。如果情況不好,就重新插回氣管插管。
給他一個機會。
但是,我把話跟家屬說明白了,萬一需要重新插管的時候,有可能就沒有上次那麼容易了,因為有可能腫瘤會浸潤加深了,也可能會有炎症水腫,都可能導致插管沒那麼順利。
一大早我就給他脫掉呼吸機,該單純吸氧。
這小子很配合,我說什麼他就做什麼,讓我有點莫名感傷。
挨到中午,我看他情況還好,就直接把氣管插管拔了!
改經鼻導管吸氧。
拔管前,他雙手合十,似乎在禱告。我知道,他此時心裡也是緊張的。我們都希望能夠一切順利,希望不要拔管後又發生明顯的呼吸道梗阻表現。
為了以防萬一,我也在床頭準備好了氣管插管的相關物品。
一旦不妥,即刻重新插管。
我打定好主意。
還好,這一次幸運的天平再次站在我們這邊。
拔管後,他呼吸還是比較平順,沒有發生明顯的呼吸困難,心電監護提示所有指標都比較平穩。
我胸口上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了。
這48小時來,我們戰勝了死神,戰神了困難。雖然我無法治癒他原有的疾病,但在意外到來時,我們共同努力暫時度過了難關,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轉出ICU那天,他父母紅著眼睛、握著我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知道他們感激我。
我也只能回一句:困難暫時過去了,好好陪陪他。
祝福他,這個意志堅強、渴望生命的少年,希望你能順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