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在湖北抗疫一線的醫生,講述他們的故事

健識局 發佈 2020-02-11T16:01:48+00:00

文 | AI財經社健識局 唐煜編 | AI財經社健識局 嚴冬雪本文來源於AI財經社旗下醫療大健康品牌「健識局」,未經許可,嚴禁轉載2月,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漢進入「大決戰」階段,僅在2月9日,就有41架次包機運送了6000位醫護降落在武漢。健識局採訪了四位在湖北抗疫一線的醫生。


文 | AI財經社健識局 唐煜

編 | AI財經社健識局 嚴冬雪

本文來源於AI財經社旗下醫療大健康品牌「健識局」,未經許可,嚴禁轉載

2月,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漢進入「大決戰」階段,僅在2月9日,就有41架次包機運送了6000位醫護降落在武漢。

健識局採訪了四位在湖北抗疫一線的醫生。面對一種新病毒,醫者最初也和普通人一樣有過擔憂。可一旦進入救治,他們就開。啟了自己的職業模式:在臨床中不斷和病毒交手,刷新認知,和患者病情的變化賽跑。

除了身體超負荷運轉,他們還缺防護用具、缺人手、缺供氧設備,也和病人一樣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前段時間,武漢發。熱門診爆滿時,武漢第四醫院又發生了傷醫事件。這讓一位醫生感到憂慮,他覺得,也許現在所有的社會矛盾都集中在醫院裡,衝突早晚會爆發,城市的管理者是否應該在這方面做預案?有沒有具體措施撤掉這個隱形的火藥桶,而不只是口頭表示嚴懲。

正如他所言,災難面前,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他希望大家能意識到,當下的日子肯定沒有以前那樣舒服,大家都要有些承受能力,要相互體諒。如果說醫生的職責是盡力救治每一個病人,那普通人必須要做到的,就是不要盲目樂觀,做好居家隔離,幫助切斷傳染源,更不要一味指望神藥或疫苗的出現。

以下是他們的講述:

武漢同濟急診科副主任醫師房明浩:

現擔任武漢金銀潭醫院重症ICU醫療組長

對重症病人來說,1000個人有1000個樣子,很難有百分百管用的治療手段。前幾天,李文亮醫生不幸去世了,他的搶救過程眾說紛紜,我可以理解大家的情緒宣洩,但最終,只有當時搶救的一線醫生和他的上級醫生、決策醫生一起,才能還原事實。因為有時候一線醫生都不一定清楚指令醫生的思路。作為一個在ICU幹了20年的人,我覺得貿然評價對一線醫生或決策人是不公平的。

搶救要考慮很多因素。除了搶救價值、救回來的可能性,還有身邊人的情感需求。畢竟是自己的同事,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肯定都想把他給救回來。但如果說心跳已經停止,已經宣告臨床死亡,再給他重新做一遍ECMO,人也沒法再活過來。

ECMO(俗稱「人工肺」,一種醫療急救設備。原理是將靜脈血導出,注入氧氣,再輸送回體內,保證全身流動著氧氣充足的血液,維持各器官活性,期待病人心肺功能重新恢復運轉)並不是一種治療手段,而是一種支持手段,它起作用的前提是,某一個臟器出現了急性的障礙或者停擺。ECMO的目的是為患者贏得時間,它就像一個輪椅,我們推著輪椅幫病人過山坡,等待病人能自己站起來,但是如果病人一直站不起來,這個坡過不去,輪椅也失去了意義。

有創操作對人體都是有利有弊的,什麼樣的病人能上ECMO,卡在哪個時間點最合適,要經過一個很嚴格的評估,要聯合幾個高級職稱的醫生和家屬來一起商討。我們的ECMO小組都是24小時都在線的,需要的話不管什麼時候都隨時上。

ECMO上得越久,對肌體的損傷就越大,比如會造成血栓,特定肢體的壞死等併發症,我們做了一些回顧性研究,5-10天撤機是黃金時間,如果期間病人沒有自己恢復,結果就不好了。

做出撤機決定對ICU醫生來說是很困難的。評估死亡有三種:第一種是社會性死亡,只能靠機器和藥物維持生命體徵,無法吃喝,無法交流;第二種是腦死亡,身體機能停止了,心跳呼吸還在;最後就是臨床死亡,呼吸心跳都停止了。我們ICU醫生面對前兩種的困境會更大。西方是到時間必須撤,中國醫生要綜合很多因素,比如家屬意願,如果醫生主動提出放棄,反而會導致醫患關係不信任,我們面對的倫理問題要比西方難很多。

1月21日,我從武漢同濟被派來支援金銀潭醫院,很不幸的是,當天包括重症科主任在內的三位醫生都病倒了,一個高度疑似,兩個出現發熱症狀,還有兩三位護士也出現了一些症狀。本來他們人手就比較緊張,一天之內倒下這麼多人,整個團隊都非常地低落。

房明浩教授/圖自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院微信公眾號

本來我是過來合作的,結果變成了他們的臨時主任,當時省內其他醫院的8名醫生都過來支援,我們就組成一個10人團隊,與此同時,五六樓本來是普通病房,因為危重病人太多,也改成了重症ICU。

我負責金銀潭的南7樓,病區里的病人是重症中的重症,病人私下都知道,上了最高層說明病情嚴重了。這層樓不是看收治的病人數,而是看病情的嚴重程度。比如我們這邊一般收治10到15名病人,全都在上呼吸機,最嚴重的病人還同時開著ECMO或者上著透析。

以前,我們同濟ICU接收的重症病人可能是湖北省甚至整個中部地區最嚴重的,但那時我都從來沒看過這麼嚴重的病人。很多人一見面就要插管,就要搶救,最多的時候,一天有三四個患者去世。

我最早乾急診和重症的時候,有的病人因為病得太重,一來就去世了。我們科室雖然不大,但登記的死亡病人占了醫院的絕大多數,同事間開玩笑說我們這裡的下一站就是太平間。所以我對死亡的看法可能要比普通人淡得多,我的觀念就是:病人來了我會爭分奪秒地救,但是沒辦法的時候就會堅決放棄。輔助科室的同事都不是很能理解,覺得我們好像很冷酷。

剛上班的時候,同科的小護士搶救病人的時候會跟家屬一起哭,病人走了之後再跟他們一起哭,但有時候一晚上得搶救四五個病人,一直哭下去都沒法上班了。慢慢地這麼多年之後,接到病人的時候,我們會自動屏蔽掉家屬有多麼傷心,不會問家屬有沒有錢,不會扯那些有的沒的,就想爭分奪秒地救病人。因為過了幾分鐘或者幾十分鐘的黃金時間,就沒用了。

所以很多老百姓會覺得醫院人員很冷血吧,但要是特別感性,我們都沒法活了。

這次支援金銀潭,我的工作其實沒有外人想的那麼轟轟烈烈,什麼撲上去奉獻自己。就是早上8點交班,把病人頭一天的病情匯總,分成兩個醫療組去查房,一線醫生去落實一些有創操作和治療方案,收集上報數據,然後下午再開會,再上報,微信群里也在24小時不停地匯報病人的病情。

一線的值班醫生和護士反倒是最辛苦的。從12月29日開始,金銀潭醫院的醫護人員就把重症監護室騰空了,全面投入到搶救新冠肺炎病人中,一直到現在都沒休息,但是社會外界都不知道。他們沒有時間發聲,也不會去寫個東西宣傳自己,我覺得我應該向他們致敬。

現在我們這層都是確診病患,所以醫護都能達到完整的三級防護。防護服看起來挺威風的,實則非常痛苦,穿四五層,沒有任何透氣性。這裡病毒濃度很高,醫護人員的腰上還要再戴一個體外送風器,像電風扇一樣不斷地向外吹風,讓體外的空氣不容易進來。那個非常重,就像太空人在太空里不停搬磚的感覺,所以能看到護士走路老彎著個腰,要是站直了,腰會非常疼。

那樣嚴密的防護之下,人會缺氧,我們科室每天都有護士暈倒。現在算上行政人員我們就12個人,加上醫生還要倒班休息,相當於把6個人的活分給兩三個人干,強度非常大。

從12月底以來,我這30多天把所有和疫情相關的崗位都轉了一遍,發熱門診的一線二線我都上過,也和院裡、區里的專家組參加過會診。我感覺病情的變化有幾個節點:1月17到18日,能明顯感覺發熱門診的壓力變大;1月23到25日,病人病重的程度,包括社會上的傳染程度又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變化。

那段時間我有點焦慮,因為政策不斷在變,可能第一天中午決定的事情,第二天又推倒重來。一進醫院鋪天蓋地全是病人,人手也越來越緊張,整天想著從哪裡抽點人來,晚上都睡不著覺。現在,整個疫情防控理順了些,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重症救治,把死亡率降下來。

新冠肺炎讓人很頭疼的一點是,它的隱蔽性非常難以琢磨,病人發燒也好,血象改變也好,和他的呼吸困難之間沒有一個明確的正比。比如有的病人發燒很高,呼吸困難,後邊不一定會轉化為重症;有的病人發燒5天看上去好了,結果過了3天,又轉化為非常嚴重的ARDS(急性呼吸窘迫綜合症)。我的同事陸俊醫生就是這樣,不發燒3天之後才出現呼吸困難,從他起病到出現呼吸衰竭,10天過去了,這完全超越了我們重症醫生對這一類病人的評估。

我對這個病的認識也在改變。最開始把它當作一個普通的流感肺炎,後來發現比想像的更嚴重。現在我們也在想,有的治療方法是不是可以往前提,但提到什麼時間才合適,既不浪費醫療資源,也不會導致來不及搶救,後面還要花時間補充做一些研究。

所以我覺得現在要想法設法加強一線醫生的培訓,比如把重症和呼吸專科的醫生派到一線去,在中輕症病人里把重症病人及時地甄別出來,以利於我們早期搶救。不要等到最後器官都已經一塌糊塗了,什麼樣的方法都救不了了。

除了1/3的時間用在臨床工作上,我其他的時間都在想辦法收治病人,電話指示處理一些危急的事情,有各種瑣瑣碎碎的事情干不完。作為一名武漢醫生,兄弟醫院、同學、親朋好友,甚至一些不怎麼熟的人都打電話給我,說有個重病病人,能不能幫忙看一下?有一張肺部CT,能不能諮詢一下?所以我的吃飯時間非常亂,就只有一張嘴巴,接電話就必須放下碗筷,經常一頓盒飯吃2-3個小時。以前冷了還能熱,現在在隔離酒店裡沒條件,就只能吃冷的了。

酒店裡住著來自各個醫院的同行,但電梯裡遇到,大家也沒什麼交流,因為要保持1米5的安全距離,能看到每個人都是憂心忡忡的。隔離會讓人和人之間的感覺變遠,在病房裡也是,我看不清楚病人,病人渾身插滿管子也看不清楚我,不像我們平時和患者的交流更多些。

同事的感染可能會更牽動我,比如陸俊醫生,從他讀研究生開始我就帶著他,一直到他結婚生子,從他生病第一天我就在跟他聊天,22號他轉院過來,他說房老師快來救我,我還哄著他說沒事,要掛早掛了,現在越來越好了。

在武漢早期染病的醫護人員里,陸俊是最重的一個,初期感染的那一撥人死亡率比較高,所以他是在鬼門關里走了一趟。現在陸俊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身體恢復還需要比較長的時間。

最讓我覺得心酸的,其實是那些沒有辦法住院的重症病人。

我前兩天遇到一個病人,家裡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伯伯、阿姨都生病了,全家就只剩一對小夫妻,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沒有任何醫療資源能夠幫他們收住院。我們都是有父母的人,聯想到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覺得非常可怕。

越是覺得這些病人可憐,就越是要把眼前的重病患者死亡率降下來。另外,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努力把這個死結解松一點。

我想趁機跟公眾科普一下,第一點是,絕大多數人是可以自愈的。第二點是,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切斷感染源,避免交叉感染,而不是指望什麼神藥或者疫苗出現。現有的藥物都沒有確切的臨床療效,並不推薦輕症病人吃一些抗病毒藥物或者抗生素,有可能治療作用遠遠小於副作用,甚至副作用在你身上來說更大。

我以前很少發朋友圈,頂多跟朋友幾個在群里說說話,但這段時間發了好幾條,主要是想跟科普一些東西。最讓我生氣的一條謠言,就是說某藥物能讓肺功能一下子恢復90%,就跟說能讓你家孩子一夜之間長高50cm一樣,非常荒謬,在內行來看就是個笑話,但是沒有醫學背景的人可能就會相信。從SARS到現在,目前我們對病毒還是無藥可用,大家不要盲目樂觀。

金銀潭醫院的醫療配置應該是屬於頂端了,但我們最基本的口罩、帽子、防護服還是很缺,以天為單位,每層樓的防護設備只能保證明天有,但是不知道後天該怎麼辦。金銀潭都這麼朝不保夕,一線基層醫院的一線人員可能更困難。另外就是氧壓,比如醫院設計時原本就夠100個病人吸氧,現在500個人都需要,只能靠臨時的氧氣瓶來解決,好比自來水壓不行,只好拿桶去接水。現在各個醫院都面臨這個困境。

其次就是人員的匱乏。現在很多從來沒有干過臨床的醫生、護士們頂上來幹活,臨時拼起來,大家互相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到底彼此能幹什麼,擅長什麼,什麼脾氣性格,等摸索完了一兩個星期就過去了,對於醫護人員或者患者的預後都是不利的。我還是呼籲配備人員的時候能以團隊的形式,教授、主治醫生、住院醫生、護士、護士長這樣一個團隊來。

還有醫療場所的治安問題。有可能現在整個社會矛盾最激烈的地方就在醫院裡,病人病情突然地惡化,一天之內就離開了,又不讓見最後一面;或者有人生病很痛苦,排隊很久都看不上病,會有極端的想法,這些衝突早晚可能爆發。我們都同情和理解,但是醫護人員也沒有特別好的辦法來解決。基層警務人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方面知道這些患者或家屬很可憐,一方面又覺得醫生也很可憐,他們也很無助。

看到武漢市第四醫院發生的那起傷醫事件(註:1月29日,該院兩名醫生被患者家屬毆打、撕扯防護服),我沒有恐慌,只是感到憂慮。我畢竟幹了20多年,對於病人來說,我是個主任是個教授,出於尊重和信任,不會對我怎麼樣。可是對有些普通的小護士、小醫生就不是這樣了。況且就算警察來了,沒有防護服,大家都是普通人,上有老下有小的,警察也不敢這麼赤手空拳地衝進去。

並不是說我們敵視或者害怕患者,這個不存在,但是至少我們很憂慮。我覺得這個火藥桶必須有人要把它拆掉或者疏散出去。(註:據警方通報,2月4日,一男子在武漢某醫院就醫時,因情緒激動,持刀威脅現場一名醫護人員,所幸無人員傷亡。這已經是疫情爆發以來被報導的第二起傷醫事件。)

大型的災難面前,大家都是受害者,沒有人能逃得掉,不是光看看熱鬧誇誇別人很高尚就完了,大家都要有點承受能力和心理預期,互相體貼下,彼此都很不容易。

但我不會特別悲天憫人,為誰流個眼淚,我不會的。實在覺得病人很可憐,我會盡我所能去幫,在我有限的資源里想辦法把他給塞到哪裡去,或者告訴他的醫生一些相對正確的治療方案。我覺得作為醫生,既然選擇了這個行當,就要盡力地去救人。

湖北民族大學附屬民大醫院(湖北恩施州)

隔離病區主任向薇:

剛開始覺得疫情是離我們比較遙遠的。非典和甲流的時候我都在發熱門診工作過,但那時主要疫區不在武漢,沒幾個病人,工作也不是很累。但這一次超乎我的想像。

大年三十當天就收治了10個病人,2名確診,8名疑似。我們醫院本來沒有隔離病區,是用中醫病房臨時改造的。標準的感染病房分為污染區、半污染區、緩衝區和清潔區四個區域,但因為醫院的建築條件,我們沒有標準化緩衝區,這個目前還沒辦法解決。

後面還有更多沒想到的事。最關鍵的是,感染性疾病有太多流程了,細節小到該由誰去引領病人從發熱門診走過來,該走哪條路線,病房怎麼分配,病人產生的生活廢棄物該怎麼處理等等。

新冠肺炎是呼吸道的傳染病,我本來就是呼吸內科的,但來支援的醫生有兒科、中醫科、骨外科的等等,所以剛開始醫生們對診治不是很了解,一切從零開始,只能靠我們和發熱門診部、後勤部、消毒供應部反覆溝通,形成一個固定的流程,再對醫護人員反覆培訓。我後來也跟他們說,我們是無門無派,見招拆招。

我們現在目前有兩層樓,分為疑似區、確診區、重症區和疑似重症區。截止到2月2日下午5點,一共收治了21個病人,有孕婦、兒童、腎衰竭的、外科造瘺、需要做血液透析的癱瘓病人,類型五花八門,跨專科很大,對醫生能力挑戰非常大。要學習的內容也非常多,國家給出的治療方案、確診依據、排除依據都不斷在更新。

現在沒有特效藥,只能靠給病人提供對症支持治療為主,除了工作量很大之外,另一個就是管理,不讓這些疑似的病人亂走動,再傳染給社會上的人。

有一個50多歲的疑似病人,因為不想被隔離,還沒有拿到篩查結果就偷偷跑回家,電話也打不通。其實他的家屬也挺害怕,後來終於聯繫上他的兒子,又聯繫110才把他帶了回來。還有個小孩,他是疑似病例,一家人從武漢歸來,三個大人也得隔離,但是他們對這個病的認識不夠,覺得這是個普通感冒,說自己又不是病人,還要被關起來,有一些言語上的衝突。我們就只能反覆、耐心地解釋,這是為了你們好,如果回去把家人感染了,整個家族都得隔離。

有一些病人需要舒緩心理。有一個70歲的婆婆,村裡的幹部給她打電話,說她「被確診為疑似冠狀病毒性肺炎」,她只聽到了「確診」兩個字,沒管後面說了什麼,聽完後情緒非常激動。再加上新聞說有基礎疾病、年紀大的患者容易死亡,她就很恐懼,有自殺傾向。我們就給她進行一些心理疏導,婆婆吃不慣食堂的飯,我們就把自己的麵包和牛奶給她,後來經過兩次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陰性,婆婆就回家了。

有些病人的要求,對我們來說真是有點困難的。嚴格來說,生活用品和三餐都是要由家屬提供的。但是有的家屬就不來或者來不了,我們就得全部負責。有個癱瘓的病人,已經上了呼吸機,家屬都在武漢,封城之後來不了,除了把屎把尿,他的衣服甚至內衣內褲都得我們來買。

圖/ 向薇在診治病人

其實除了病人需要心理疏導,我們也很需要。

2月2號,我就遇到一件壓力特別大的事情,有一個病人病情告危,先用無創供氧,接下來就要有創插管供氧。但我們沒有負壓病房,沒有醫用隔離全頭套,只是最簡單的。如果沒有很好的防護措施,斷開呼吸機吸痰的時候,被感染的機率是最大的。我很矛盾,必須要救病人,但又想保證手下的醫生和護士不被感染,不知道怎麼取捨,但只有一瞬間的猶豫,如果病人需要的話,即使沒有防護,肯定也還是要給病人插管的,這是醫生的本能。

現在人手很緊張,大家都是在超負荷運轉。我們一般白班儘量排6個小時,太長時間人會受不了。防護服不透氣,一般穿上半小時就會非常難受,護目鏡也會開始起霧,所以進病區的時候不敢多吃東西多喝水,擔心上廁所,有的把紙尿褲穿上了。口罩拴在耳朵上面的,時間一長,像刀割一樣地疼,外面又有眼罩壓住,所以醫生護士臉上都是壓痕,耳朵、鼻子和眼眶下面都已經被磨破皮了。

護士妹妹們都很年輕,有的私下哭了好幾次。一是累;二是醫生護士也是人,也對死亡有恐懼,所以是自身生存的渴望和救治病人的雙重壓力壓在身上。做好了防護,我不擔心被感染,主要是擔心手下其他的醫護人員,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他們做好防護。聽說有一些地方能給醫護人員提供心理援助,但我還真沒有時間去,只能先靠自己調節。

我從年三十工作到現在都沒休息過。除了有一個晚上睡了6個小時,其他基本都是只能睡2-3個小時。其實晚上有一定的休息時間,但想到各種流程都沒有到位,醫生也還在磨合中,腦袋裡不停地在想各種問題,就是睡不著。

我記得接到任務那天,因為長頭髮戴帽子後有一些碎髮漂在外面,特別容易被感染,所以我們都把頭髮剪了,因為是除夕,理髮店都關門了,都是自己用剪子剪的,長的長短的短,像狗啃的很難看很難看哈哈。

我相信疫情最後會得到控制,但是時間是兩個月還是半年,還得看後期對病毒的了解,或者推出其他更強力的手段。昨天我們這裡有兩個病人出院了,一對夫妻,其中有一個還是重症患者,這給了我們一些信心。當然他們出院之後還是必須居家隔離14天,因為哪怕是治癒了,人體也不可能在短期內產生免疫抗體,還是有再感染的可能,而且感染機率比普通人要高。

等疫情結束之後,我最想好好睡一覺,好好陪陪我的家人。我很久都沒有跟家裡打電話了。我們都沒法回家,就住在醫院指定的生活區里。家人們肯定是擔心的,但是怕打擾我休息和工作,都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正月十三是我媽媽的70大壽,不能見面,我就遠遠地祝福她吧,以文字或是視頻的形式也好,祝福她開開心心,身體健康。

武漢濟和醫院消化內科主任江軍:

1月23日,武漢市蔡甸區「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來了我們醫院,下達決議,在我們醫院掛牌「武漢市蔡甸區感染性疾病病區」,作為蔡甸區發熱患者集中救治定點醫院,主要是接收區人民醫院需要住院的病人。從那天開始到現在,我就沒再回過家。

大年初一那天,院裡通知兩小時以內報導,是全員通知,基本上在湖北省內能趕到的都到了。首先開了會傳達政府要求,做相關防護培訓。我們是復星醫療旗下的醫院,復星請了專家來講課,還有考試,通過了才能上一線。

我以前也在公立三甲,現在疫情當前,民營醫院和公立醫院通力合作,而且合作很深入,這是前所未見的。比如我所在的7樓住院樓層,不僅有我們濟和醫院的醫生,還有蔡甸區人民醫院、蔡甸區中醫院、遼寧醫療隊的醫生。

我本來是消化科的醫生,臨時學習呼吸和感染方面的知識,第一次進隔離區之前還有點忐忑,進去之後發現兄弟單位的醫生給了我們很大幫助。未知的時候最可怕,進去了之後慢慢平復了,工作效率更高。

我們現在一共有5層樓都在收治新冠肺炎病人。我所在的七樓有50張床,一線醫生10個人左右,3個主任,一起可以照看50個病人。由於集團全球採購,防護用具一直都比較充裕,防護服視情況一天可能會用兩到三套。

人手方面,大家的班都排得滿滿的,白班有時候一天要管12個病人,一線醫生都很辛苦。上午最累,收病人、出院病人、重症病人、病情變化的病人都要處理,科室內部專家組還要講一些專業知識,像打戰。

個人壓力肯定是有,有壓力也要上,有風險也要上,要對得起這身白大褂。我們家搞醫學的人很多,一家三代人,光是在武漢一線的就有四個。這段時間我們互相都沒有聯繫,除非有重大事件。

圖/ 濟和醫院醫生江軍(左一)等在查房

有時候下班了,很累,只想洗個澡睡一覺,恢復一下體力。我們一線的人員是不能回家的,集團在醫院旁邊給我們定了一家酒店,單人間,怕相互感染。下班回到酒店的時候會放鬆一點,不會太焦慮。我今年51歲,從醫20多年,已經經歷過很多了,當醫生就應該有這種平淡處之的能力。除了睡覺還有很多事要做,一是要想病人前一天的病情,二是學習診療方案,目前已經學到第五版。

病人問的最多的是什麼時候可以出院?而我跟他們說的最多的是堅持,堅持就是勝利。有幾個病人病情變化比較快,在我們救治下也都慢慢好了起來,都對我們充滿了感激之情。最近,病人和我們之間的關係格外更好了一些。

武漢濟和醫院心內科主治醫生晏飛:

知道李文亮醫生去世的消息,我心裡很難受。從臘月二十九開始,我就一直在一線工作,所以之前對這個人沒有了解。看了網上的消息,才知道有這麼一位一線眼科醫生因為感染新冠肺炎去世了,我覺得他是很了不起的。但是我和同事們沒有更多地去聊這件事,一是防疫一線事情太多了,二是再講下去大家心裡都會很不舒服。

對於疾病,以前我是心裡有底的,因為治療方法都能在教材和指南上找得到。這次面對病人的心情完全不一樣,疫情來得太突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新型冠狀病毒,剛到一線的時候壓力非常大。接到指令後沒有多想,作為醫生我必須上,不能逃避。隨著專家們對這個疾病不斷認識和了解,摸索更新診療方案,國家衛健委也發布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指南(試行第五版)》,我的心裡也漸漸有了些底。

有一個30多歲的女患者,住院8天左右,複查後胸部CT症狀明顯好轉,就轉到治療輕症病人的方艙醫院去了,這是一個很成功的例子,我們都很高興。

病人的狀態也很不同。以前是靠我們邊診斷邊觀察,病人才知道病情的嚴重性。現在整個病區的病人都知道疫情情況,有些患者情緒比較低落,我們在日常工作中還要安慰和鼓勵他們。

圖/ 晏飛在觀察病人肺部CT

有個女孩的媽媽病情比較嚴重,照顧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不見好,她擔心自己也被感染,但是沒辦法走開,整個人就非常焦慮。後來她媽媽病情變重轉到ICU里去,她立馬就住院了。我們一方面為她積極制定治療方案,同時也鼓勵她要樂觀積極,相信醫生。她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配合我們的治療。所以除了提供對症治療,我們還要做好病人的心理疏導工作,同時提醒家屬做好防護。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我們在病區里,大家穿著防護服戴著護目鏡,都看不到對方是誰。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位來自遼寧省醫療隊的主任在我背後寫上了我的名字,有一次我穿好防護服在對病人進行例行檢查,一位護士從身後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才發現了這個細節。

那一刻覺得很感動。其實在我們病區,醫護人員都是來自不同醫院的,有公立醫院的,有遼寧省援鄂醫療隊的,也有我們自己的醫生,大家的工作習慣不一樣,專業不一樣,對疾病的認識都不一樣。疫情發展到現在,大家其實壓力都很大,但大家能扭成一股繩,互幫互助。因為大家的共同目標都只有一個,就是希望疫情早點結束,病人們能早日康復。

(武漢同濟宣傳科田娟、常宇對此文亦有貢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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