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網紅」醫生余昌平：重症歸來
余昌平盯著眼前的CT片，黑白膠片上兩個相互對稱的半圓結構里，白色的斑痕順著邊緣蔓延開來，展示著病毒侵蝕肺部的情況。
這是他自己的肺部CT片。
作為武漢大學人民醫院呼吸內科的副主任醫師，52歲的余昌平負責新冠肺炎患者的確診和收治。17年前，他帶領30多人的團隊抗擊非典，全組醫護人員實現零感染，而這次，他成了科室里第一個「中招」的，也成為第一個被感染的湖北新冠病毒防治專家組成員。
在與病毒搏鬥的40天裡，余昌平一度因呼吸困難無法下床，需要使用輪椅才能去做檢查，但他說自己一直用樂觀的心態去治療，最終去「閻王爺那裡走了一遭」，又回來了。
2月24日，余昌平在兩次核酸檢測結果為陰性後，治癒出院。將前往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的隔離點接受為期14天的醫學觀察。
治療期間，他錄製短視頻科普「新冠病毒」，分享自己得病的感受和經歷。其樂觀的態度和幽默的風格吸引了眾多網友關注，粉絲們稱他「余爹爹」、「余可愛」。
呼吸科專家、曾經的重症患者到現在350萬粉絲的「網紅」。余昌平說，現在病毒暫時還沒有藥物可以治療，吃好喝好睡好休息好，這是最好的治療。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講述，讓更多人能科學清晰地認識疾病，知道如何防範不會恐慌。
「這個病本身不可怕」
「我可以出院啦！」視頻里，余昌平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快樂的聲音從藍色外科口罩後傳來。他站在窗邊，陽光透過玻璃灑到牆上，武漢難得有出太陽的好天氣。他在這個病房裡會診過無數病人，也在這裡隔離治療了一個多月。
余昌平視頻截圖。
出院後，他還將繼續接受隔離觀察。「關在房間裡，休息，鍛鍊。」他描述未來14天的計劃。
余昌平把康復歸功於積極的心態：「吃得，睡得，希望就蠻大。」
「最好的藥物就是身體好，這是一個基礎。另外，心態要好，心態不好，那對治療很沒幫助。」在他發在網上的視頻里，醫院的盒飯被他吃得精光。
余昌平所在科室有個微信群，這裡成了大家討論病例的新陣地。一天，余昌平大學同學的CT片也出現在了群里，對方的肺部感染情況並沒有餘昌平嚴重，但正在準備轉往重症監護室。他在群里說：「你的心態不對，應該高興，應該起來走動，不能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要死的樣子。」
同學根據余昌平的建議，把吸氧方式從面罩換成了鼻導管，這樣活動起來更方便。幾天以後，同學專門給他發消息，表示自己情況好轉了。
在過去的一段日子裡，余昌平每天都在病房內做鍛鍊。他通過走路、做體操來恢復四肢力量，通過反覆做深呼吸、擴胸運動來恢復肺部功能。
余昌平說，新冠肺炎一般由輕微感冒症狀開始，相比非典和其他流感，病程發展緩慢，這為醫生的搶治提供了時間；除部分有基礎疾病的高齡患者外，其他輕、中和重度患者的治癒可能性極大。「這個病本身不可怕，沒什麼緊張的。」他說。
離死亡最近的幾天
余昌平是1月14日開始發燒的，38.5攝氏度，不流鼻涕、不咳嗽。當時他已經會診過至少8名「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患者，但是沒有想到下一個被感染的就是自己。
連續發燒並沒有引起他的警覺，他以為是普通感冒。16日上午是他的專家門診日，他戴上醫用外科口罩和醫用帽子，繼續出診。但接診到一半，就堅持不住了，隨後中斷了門診接診。
1月17日，情況仍沒有好轉。給自己照完CT後，直接住進了隔離病房。他判斷自己的肺炎很有可能也是這次新冠病毒引起的。
那個傍晚，武漢上空飄著淡淡的霾。手裡提著CT片的余昌平給妻子撥去電話：「我不回去吃飯了，我住院了，隔離呢。給我把剃鬚刀拿來，充電器拿來，再拿一個水瓶來。」
余昌平說自己當時的心情很平靜，沒有任何擔心，在呼吸科工作了幾十年，他了解病毒性肺炎的演化，「應該很好搞的。」
但是他沒想到加重的速度如此之快，入院的第四天，他開始出現胸悶、憋氣、呼吸困難等症狀。「第四天第五天很痛的時候，我就想哭了。我會不會死掉？」
他在心裡計算著，如果他能在接下來的五天內挺過去，那他有百分之七十的機會活過來，但如果沒能好轉，他活下去的機率只剩百分之三十。
入院第六天，他下床去做CT複查，但已經不能靠自己走過去了。他坐在輪椅上，手裡抱著氧氣袋，氧氣管一直連到耳根，再往前纏在鼻子下。余昌平說，這場大病讓他至少瘦了十斤，因為有五天沒下床，下肢力量開始退化，「不能用勁了，下床這個腳一下子抽筋了。」
「我病情嚴重到可能會死掉，當時有的醫生護士對這個病也不是很了解，武漢市情況緊急，也沒有人手來照顧我。」他說。一方面，擔心妻子被傳染，另一方面，病人的數量還在急劇增加，加上醫護人員感染導致了人手短缺，余昌平吃飯成了問題。最終，余昌平同意了讓妻子來送飯。
在余昌平離死亡最近的幾天裡，他從沒看見妻子哭。「她每次都在笑，有時候還會故意惹我生氣。我生氣就吼她，我說你離我遠點，她故意離我近點。她說你能夠和我吼，說明你還可以。」
但後來妻子也開始咳嗽了，經過CT檢查，也確診為新冠肺炎，但症狀較輕。
生病後，妻子也住進了同一間病房，兩人各在一個角落，相互遠遠地看著。恢復良好的她每天都在房間裡跳舞。
在被輪椅推去照CT後的兩周，余昌平呼吸困難的症狀逐漸好轉。
「我有活過來的信念。」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說自己的身體素質本身就比較好，抵抗性強，能和這個病毒打下去。此外，雖然呼吸困難，但能吃能喝能睡。「燒退了我就能吃，我呼吸不暢時吃不動，我慢慢吃。我要有抵抗能力，要有精神，吃了就有命啊。 「
科普新冠病毒成「網紅」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好像戴著氧氣（罩）。是的，我也感染了。我什麼時候感染的，誰感染我的，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接觸過很多病人，因為我沖在最前面，總是會感染的。」余昌平在一個短視頻里說。
視頻里的他穿著藍白格紋的襯衣，戴著氧氣管和黑色口罩，鼻樑頂部的條形疤痕已經結痂。為了讓聲音清晰，他把口罩耷拉在下巴上，露出缺塊的門牙。
這是2月1日，他入院治療第16天時拍的第一條短視頻，累計獲得上千萬播放量。
在鬼門關闖了一遭，余昌平的身體漸漸恢復。武漢本地一家傳媒公司邀請他開通短視頻。懷著做知識普及的目的，他一次性發去了50多分鐘的視頻素材，後被剪輯成多個短視頻發布在網上。視頻里的他坐在病床上，吸著氧，面對手機鏡頭談對新冠肺炎的體會。
「以前看病等七八個小時，住院等好多天，到處跑，流動的傳染源吶，這裡找醫院，那裡找醫院，很大的問題。現在都明顯的改善，很有信心，是真的很有信心，你看我一直在笑嘛，一個我性格就這個樣子，給點陽光就燦爛，再一個笑代表信心，笑代表力量，我想給你們信心和力量。」視頻里，余昌平操著一口武漢口音的普通話，雙手配合語氣變換著手勢，有時候蹺起大拇指，有時候指著自己咧嘴笑，有時候豎起拇指舉過頭頂。
他的視頻多用自己或身邊醫生的發病故事作為開頭，然後講新冠肺炎的臨床表現、治療注意事項和預防措施。他說的最多的幾句話是「不用怕」、「很好搞的」。他表示，目前大眾對新冠肺炎的了解有限，這是民眾心理恐慌的根源，而他可以用自己的專業經驗彌補這一點。
評論區，有網友說看余昌平的視頻能夠緩解焦慮，壓抑多天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好。留言大多是祝他和妻子早日康復的，也有網友講述親人的生病症狀，向余昌平諮詢治療方案。
「極力地面帶微笑，輕鬆表述自己的病情，是為了不給大家傳遞負能量，加油啊醫生，你的樂觀一定能趕跑病毒的。」一位網友評論道。
他簡潔明快的語言風格吸引了大量網友，有人叫他余舅舅、余爹爹，還有人叫他余可愛。
他說，拍視頻的本意是讓更多人了解新冠肺炎，結果自己卻被宣傳成了「網紅」。他最怕出名了，但看到越來越多人在關心他，他不能半途而廢。後來再發新視頻的時候，他會把襯衣的紐扣扣好，頭頂的髮絲都統一梳向一個方向。
「用武漢話說，恐慌個毛線，天塌下來有長個子頂著，疾病來了，我們醫務人員們會沖在前面，沒什麼可怕的。」他在視頻里說。
住院期間，他累計發布了幾十條短視頻，粉絲總數超過了350萬。
同科室感染的醫護人員大都康復
歲末年初，武漢天氣陰冷，也是每年呼吸科醫生最繁忙的時間。1月7日前後，醫院的情況開始和往常不一樣：往年的同期也會出現病毒性肺炎的患者，平均每月一到兩個；但今年，他一次性會診了不下五名患者，後來都以病毒性肺炎收治入院。
那段時間，他和同事還是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正常上班。直到住院，他才第一次見到有穿防護服的醫生。
和余昌平同一批確診的還有一名醫生，再後來，他所在科室陸續有十多名醫護人員感染。余昌平說，他們都是在疫情早期感染的，目前大部分人已康復出院。
2月24日，中國-世界衛生組織聯合專家考察組通報，全國共有3387名醫務人員感染新冠病毒，包括確診病例2055例，其餘為疑似病例和臨床病例；其中90.4%來自武漢。
中國疾控中心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醫療物資匱乏、床位緊缺、人員調度困難等導致醫療人員超負荷工作，生理心理壓力大，這或許是醫療人員防護失敗的原因之一。
余昌平說，疫情剛暴發時病人數量多，且防護不到位，加上新冠病毒的強傳染性，造成了醫護人員的批量感染；這也加重了特殊時期醫護人員短缺的情況。「有的時候（病毒傳染）偷偷摸摸的，靜悄悄的，醫護人員感染很正常。但是現在醫護人員感染少了，防護做得好，引起了重視。」
17年前，余昌平和其他30多名醫護人員在醫院的發熱門診，抗擊SARS感染引起的非典型性肺炎。「那時候更重視，防護搞得很好的，那時候防護就跟我們現在的防護差不多，我們後來都沒有醫務人員感染，」他說。
SARS的高死亡率和病情的快速演化曾讓他焦急，但這次的新冠肺炎他沒覺得可怕。他告訴記者，雖然兩次的應對情況相似，甚至有所重複，但新冠肺炎從普通型往重型進展的速度偏慢，給了醫生更多治療和搶救的時間，只要及時治療，死亡風險很小。
25日，他的妻子連續兩次核酸檢測為陰性，也達到出院標準。
余昌平說，隔離結束後，他會重回醫生崗位，到時候忙碌起來，不一定再有時間拍攝視頻。
以前有空的時候，他喜歡看武俠電視劇。但最近他看得很少，因為他也在忙著「行俠仗義」，只不過敵人是小到看不見的病毒。
新京報記者張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