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值得每一個中國人都認真地讀一讀,讀懂了它,也就讀懂了人生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7T04:06:05+00:00

陳正宏講《史記》,很新鮮。他講《史記》有三大特點:第一,既講本紀、世家、列傳,也講表和書;也就是說,通過陳正宏的講述,你讀到的,不只是司馬遷的《史記》,還有兩千年來中外讀書人共同解讀的《史記》。

陳正宏講《史記》,很新鮮。

他講《史記》有三大特點:第一,既講本紀、世家、列傳,也講表和書;第二,不只講故事,也追溯歷史故事背後的文本;第三,講述《史記》在不同時代、不同區域、不同人的解讀。也就是說,通過陳正宏的講述,你讀到的,不只是司馬遷的《史記》,還有兩千年來中外讀書人共同解讀的《史記》。

在他的新書《血緣:〈史記〉的世家》中,陳正宏詳細梳理了歷史上各重要諸侯大姓的家族史。「通過一個個家族的故事,你會看到,支撐人類社會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的,除了人的生物特性,還有基於共同文化基因向善的情感與道德。」

【司馬遷寫《史記》,建立的是一個有機體】

上觀新聞:說起《史記》,人人都不陌生。《史記》位列「二十四史」之首,是高校歷史學、文學專業的入門書。「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然而,還是有很多人認為,《史記》並不好讀,《史記》應該怎麼讀?

陳正宏(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委會委員):應該怎麼讀《史記》?簡單來說,按照興趣來讀。

《史記》是按照五體的順序來編寫的,但如果你讀《史記》一上來就去讀《五帝本紀》,那你肯定就不想讀了,因為這段歷史距離我們太遠了,很多東西你也弄不清楚。

最好要從你已經知道的一些歷史開始讀,比如我們在中學課本里都讀過廉頗和藺相如,本來就知道「將相和」這段故事,那麼你從這裡開始讀就會容易讀進去。其實這個故事在《史記》的《廉頗藺相如列傳》裡占的篇幅是非常小的,你看《廉頗藺相如列傳》全篇,尤其是這兩個人的後半生,是更有意思的,如果你再去了解這兩個人所處時代的背景,那整個三晉時代的歷史走向也就呼之欲出了。

接著,可以再看看《史記》中的世家,那畢竟跟大多數中國人的家鄉有關。山東人可以看看《齊太公世家》《魯周公世家》,兩湖人看看《楚世家》,浙江人看看《越王勾踐世家》。一步一步地,你覺得自己的文言文基礎大概能過關,對一些重要的篇章也有興趣,那麼你再去讀《史記》裡一些艱難的東西。

上觀新聞:每個人都可以在《史記》中找到和自己相關的部分嗎?

陳正宏:任何的歷史文本,當然都無法跟現實中個人的具體經歷相對應。歷史最顯著的特徵,是「沒有什麼會永遠不變」。但是,雖然歷史時刻在變化,卻又在某些節點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你會從《史記》中看到很多和現在的聯繫。

上觀新聞:《史記》記歷代帝王的「本紀」寫了十二篇,記歷史大事的「表」寫了十篇,記各種典章制度的「書」寫了八篇,記諸侯國和漢代諸侯、勛貴的「世家」寫了三十篇,記重要人物或族群的「列傳」寫了七十篇,這些篇數都成整數,代表了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陳正宏:這個問題在歷代有多種解釋。按照我的理解,司馬遷寫《史記》,架構精密,建立的是一個貫通古今的有機體。十二本紀的十二,源自十二支;十表的十,應該是十干。十二支和十干共同構成了一個永不結束的時間輪迴。八書的八,應該是四面八方的八方,也就是一個延展的空間。至於三十世家,司馬遷在《史記》最後一篇《太史公自序》裡,以「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為解,說明為什麼選三十這個數字,意指天上有二十八星宿環繞北極星,地上有三十根車輻支撐車輪正中的車轂,這就像現在的自行車車輪里有鋼絲圍繞支撐著車軸一樣。所以,三十世家是把天地勾連了起來。到最後的七十列傳,七十就是所謂的眾生了。這是因為在漢代以及漢代以前相當長的時間當中,七十這個數字就像我們現在的三五七九當中的九一樣,表示多,比如對孔子的七十二弟子習慣的稱呼是七十子之徒,秦代的博士有七十個名額等。

司馬遷是天文曆法學家,他的數學肯定很好,他自己說用了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寫了三千年以上的歷史,沒有這樣精密的架構是不可能做到的。

【「世家」一體,有不可取消的獨特意味】

上觀新聞:然而,《史記》之後,班固編撰《漢書》時,本紀、傳、書(改名叫志)、表都在,世家卻沒了,而且後世2000年史書幾乎再不見「世家」,這是為什麼?

陳正宏:這個應該是跟司馬遷、班固兩人對「世家」在歷史中的意義認識不同有關。所謂「世家」,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世代做官尤其是做大官的人家。《史記》把「世家」作為一種文章類別的名稱來用,寫的是歷史上各重要諸侯大姓的家族史。但作為一種變通,司馬遷也為歷史地位處於本紀和列傳之間,但並非諸侯大姓的人物留下了合適的空間,比如面貌很特別的《孔子世家》和《陳涉世家》。

大家都知道,《孔子世家》寫的主要是儒家祖師爺孔夫子的言行,不過因為後面附了簡短的孔子後代世系,勉強還可以算世家;而《陳涉世家》描繪的,是秦漢之交農民暴動的人物陳勝和他的死黨揭竿而起的故事,陳勝就根本沒有世系可記,司馬遷還是放進了世家。

因為存在這樣面貌特別而複雜的情況,《史記》的「世家」一體,很讓後來的評論家困惑。對於《史記》體例不純的批評,也由此而生。到了班固寫《漢書》的時候,世家這一體因為存在難以歸類的麻煩,所以就索性被取消了。之後的正史裡面,因此也很難再見到家族史一類的分體了。

上觀新聞:所以,您特意以世家為主題寫作,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理解《史記》的新視角。

陳正宏:在我看來,《史記》的世家,實在有一種不可取消的獨特意味在。

中國傳統的觀念,向來以家族、族屬為重;而早期的諸侯大姓,又直接聯結著大小不等的邦國和城池。正是靠著世家這一特殊的體裁,上下數千年間,血緣與地緣的複雜勾連,中華民族千迴百轉的融合之路,才能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任何一個改朝換代的歷史巨變,都會淘汰一批舊世家,誕生一批新世家。

上觀新聞:世家那麼多,司馬遷為什麼單單只挑選了這幾十家寫進《史記》的世家一體裡?

陳正宏: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都是非常重視家族血統的人,但以家族血緣為紐帶的歷史延續到西漢時期,族姓的繁多讓再厲害的史家也很為難,必須要有取捨。

在《太史公自序》裡,司馬遷把世家各篇的敘錄寫得明顯比其他四體各篇的敘錄詳細,還特地用了「嘉」字句,來表彰其中大部分世家的特異之處,比如「嘉伯之讓,作《吳世家》第一」「嘉勾踐夷蠻能修其德,滅強吳以尊周室,作《越王勾踐世家》第十一」「嘉其能拒吳楚,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等。而他所「嘉」的,幾乎全是世家大姓中的有德者及其德行,目的應該只有一個,就是以歷史學家的特有方式,向眾人昭示,支撐人類社會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的,除了人的生物特性,還有基於共同文化基因的向善的情感與道德。

上觀新聞:延伸說來,司馬遷作《史記》,怎麼選材,如何取捨?

陳正宏:司馬遷說過三句話:「網羅天下放失舊聞」「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分別出自《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

從這三句自述,可知司馬遷的具體做法,主要是廣泛收羅史料,做精密的排比和有限的整理工作,加上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最終才寫出這部氣勢恢宏的歷史巨著。

《史記》的不凡之處在於如實記錄了人是如何活動的。尤為值得一提的是,與後世的官修史書不同,司馬遷筆下的人不僅僅是帝王將相,也有一些邊緣人物,像《封禪書》中蒙蔽漢武帝的方士,《晉世家》裡自相殘殺的兄弟,還有《刺客列傳》裡的刺客,他們是複雜的,都在歷史發展和演變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改變了歷史或者想要改變歷史。司馬遷通過書寫一個個生動的個體,用昨天的歷史,來揭示永久的人性。

此外,他以孔夫子的「述而不作」自比,也明確地顯示,他編纂《史記》,不可能是以一個作家的身份,或者主要以作家的身份來創作的。

【別人眼中的故紙堆,卻是珍貴的大數據】

上觀新聞:您覺得司馬遷不是以作家的身份來創作《史記》,那他是什麼身份?歷史學家或是哲學家?

陳正宏:司馬遷的身份,以他成年後進入仕途的不同階段來說,主要是三個:郎中、太史令和中書令。其中第一個身份郎中,是漢武帝的低級侍衛,是武官。第二個身份太史令,相當於現代的天文台台長兼檔案館館長,是科學家、文獻學家或者科學工作的組織者;對司馬遷個人而言,《史記》是從這個階段正式開始編纂的。最後一個中書令,是漢武帝的機要秘書長,《史記》也是司馬遷在這個職位上完成的,因此這時的太史公,可以算是高級官員加史學家了。

司馬遷比較厲害的地方,是他可以把不同時代的各種各樣的文本,系統地加以梳理,並「翻譯」成漢代人理解的文字。這個工作量非常大,他出色地完成了。

上觀新聞:這和您的工作有些像,文獻整理。

陳正宏:確實是,別人眼中的故紙堆,卻是我眼中珍貴的大數據。

文獻整理為一切文史研究提供了基礎。南京大學的程章燦教授曾做過一個比喻,假如我們在菜市場裡,文獻學就是負責買菜的。雖然不管燒菜,但買菜並不輕鬆,首先要知道整個菜場的布局,哪個攤頭是賣菜的,哪個攤頭是賣肉的,而且對同部位的肉,不同攤位的你還要會做比較。買好了之後,我們還會把菜洗好、分好,準備著給廚師使用。

有人覺得我講《史記》比較新鮮,就因為我是學文獻學的,我主要不是來跟你講《史記》裡有什麼故事,而是討論《史記》的這個故事從哪裡來的,司馬遷可能是利用了什麼原始文獻編寫出來的,現在的考古發現證明他是對的還是錯的。

上觀新聞:的確,我們現在很多人談到《史記》就覺得是在講故事。無論是歷史學界還是文學研究界,都有人在反覆討論《史記》的虛構問題,總覺得書中的人能這麼生動地說話,有這麼豐富曲折的情節,一定是文學不是歷史。

陳正宏:細節描寫不是文學的專利。歷史如果沒有細節,恐怕不能算是真正的歷史。如果把歷史或者史書單純地理解為數據、制度或者個人履歷,覺得人的個性、心態、感情都不是歷史學應該關注的,我覺得是有問題的。

生動就一定是虛構嗎?我不這麼認為。我們現在在新聞里會看到某些事情之奇葩,某人發言之生猛,連小說家大概都想像不出來。而透過現實去反觀歷史,尤其是回顧《史記》這樣的經典文本,會發現許多人、許多事都像是「古已有之」。所以用是否有細節乃至細節是否生動,來判斷某個文本是文學文本還是歷史文本,顯然是不合適的。

上觀新聞:梁啓超曾經有一個非常精闢的說法,他說《史記》在當時並不是我們所理解的一般史書,當然更不是文學作品,而是「借史的形式」來發表的「一家之言」。

陳正宏:對。這意味著用傳統古籍分類法中最流行的四部分類法來說,《史記》其實也是一部子書。《史記》的這種由子書而至史書的綜合性特徵,在著者司馬遷那裡,顯現出的最引人入勝的部分,是他對人本身有非常深切的體認和感慨。他覺得,書寫歷史,如果我對於人性的東西不能揭示得很清楚,那麼歷史好像就沒有被打開。比較《漢書》跟《史記》,做比較純粹的歷史研究的人似乎更喜歡《漢書》,因為數據準確,寫論文引用比較放心;但是作為經典來閱讀的時候,大部分人更愛的,恐怕還是《史記》,因為讀司馬遷的文字,就好像他在你面前,跟你聊天似的,而就是這樣,才造就了這樣一部經典的著作。

【判斷作品是不是經典,和國別、民族都沒關係】

上觀新聞:您反覆提到了人性,《史記》的偉大之處是不是探究了人與命運的關係?

陳正宏:《史記》處處有人性,司馬遷非常懂人性,也看到了人的複雜性。但他對歷史人物的評判,是把對個人行跡的敘說,和某個人在歷史中起到的客觀作用,這兩者分得清清楚楚的。

比如太后呂雉,是漢高祖劉邦的皇后,由於她擁有強大權勢和極其狠毒的手段,所以被後人熟知。這熟知的根源,就在於《史記》裡那篇《呂太后本紀》,有呂后在劉邦死後殘忍地對待其他女性的記載。但司馬遷在《呂太后本紀》最後的「太史公曰」里,卻給予呂氏以正面的評價:「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翻譯過來就是說,雖然呂太后在掌權的期間前前後後鼓搗出了不少動靜,但是這些動靜都僅僅限於皇宮之中,而且並沒有損耗國之根本。對老百姓而言,嚴苛刑法很少用到,罪犯因此也很少,大家都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

又比如宋襄公,他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典故,莫過於在宋楚泓之戰中以彰顯仁義為名提倡「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也就是王師不能攻擊沒有做好準備的對手,坐視戰機流逝,等楚軍列陣完畢後才發起進攻,最終落了個大敗。宋襄公因此也成為中國軍事史上被後來人取笑的對象。但是,司馬遷卻沒有取笑宋襄公,非但沒有取笑,他還在《宋微子世家》最後的「史太公曰」里,借「君子」之言,高度讚揚了「宋襄之有禮讓也」。因為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一切以戰爭邏輯為最高處事原則,而戰爭邏輯,是司馬遷十分反感的。

在那麼早的時代,司馬遷著述能充分尊重個人的價值,一分為二地看歷史中的人物,是很偉大的。

上觀新聞:司馬遷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而如今躋身中國文化的超級IP,閱讀《史記》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

陳正宏:現在興起了經典熱、國學熱,讓我感到喜憂參半。喜的方面,是有年輕一代的來喜歡傳統的經典總歸是好事。不像以前,年輕人大多在西方歷史文學領域打轉,知道外國人的名字比中國人的名字都多。憂的是,我們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比如有人提出只讀中國傳統經典,不看別的。

我覺得,你不能偏於一方,經典是全人類共同的,同樣的時代有柏拉圖也有孔子,你都應該關注。判斷一個作品是不是經典,和國別、民族都沒有關係。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國學」這個詞,這個詞是近代以來才出現的,尤其是中國國力比較衰弱的時候,它是為了對付西學的。而在現代學科語境中,中學、西學已經無法截然分開了。

回到你最初的問題,我們怎麼讀《史記》,為什麼要讀《史記》。我想《史記》之所以值得每一個中國人都認真地讀一讀,不單是因為它有名,更重要的,是因為其中有對中國早期歷史的比較真確的追述,而這追述之中,又有對人性的深刻而獨到的洞見。無關古今,也無關中外。

《血緣——《史記》的世家》陳正宏 著中華書局

欄目主編:顧學文 文字編輯:王一

來源:作者: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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