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色彩

海棠屐痕 發佈 2022-03-11T13:55:34+00:00

這是一座剛剛裝修完的一座紀念館,散發出檀香木的味道沐浴著她全身。「外面的雨下個不停。真不知天上何以有這麼多水傾瀉下來。雨中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呆滯,只有幾隻勇敢的鳥穿梭般飛來飛去,不知究竟為了什麼。」


諾給她扶穩梯子。

她目測這幅畫將占據著主牆面的位置,約有四米高。

這是一座剛剛裝修完的紀念館,散發出檀香木的味道沐浴著她全身。

室內的光線較暗,開燈會影響對色彩的判斷。她在高處察看畫作將要擺放的位置。

她從未繪製過這樣的作品:如何用中國畫這種形式表現兩個外國友人?此處沒有人與她討論中國畫的技術問題。

手又開始浮腫,類風濕病讓她握筆困難,間歇的疼痛讓本來沉默的她,更加沉默。

「外面的雨下個不停。真不知天上何以有這麼多水傾瀉下來。雨中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呆滯,只有幾隻勇敢的鳥穿梭般飛來飛去,不知究竟為了什麼。」

聽著雨滴聲滴滴答答,敲打著玻璃,象是她的心情。

窗外的風雨正像是中國畫在發展中遇到的發展方向性的拷問,她的前輩們沒有一人躲過這場考問。

她則是將水墨人物畫在傳統筆墨與西方造型兩者自如轉換中的一位集大成者,是「徐蔣體系」培訓出來的共和國時期技術最全面的繼承人。

有人評價:周先生的作品「一方面使徐蔣一派的寫實人物畫風得到了新的發展,而另一方面,她又逐漸捨棄了原畫風中側重素描塑型的特點,滲透進更多傳統筆墨的寫意精神。中國改變最大卻又最頑固的存在的恰是新文化運動一直想要推翻的東西——傳統中國的精英主義和士文化及其背後的價值觀」。

只有她知道作為一名傳承人,需要付出的代價,她最心愛的人為了保全她,自願承擔起一個右派的名額,並把自己放逐到遙遠的東北,起初她已為一個月就會回來,後來她以為一年就會回來,再後來她已記不清時間。他一直都沒能回來。

她走下腳手架。開始創作草圖。

諾端來一盆清水,將她的廢稿,一張張地浸在盆中,直到墨從水面上一絲絲地浮起,水中如開著一朵朵的墨蓮。

室外,如火如荼的運動席捲著全中國,開始進入了尾聲。

只有在這裡,才能靜心地創作。

這是她的家鄉。

此時,中國畫的人物創作,進入了嶄新的新時期,悲鴻先生用自己的藝術實踐趟出了「中西融合」的一條小路,它用西方繪畫的寫實技法,對傳統的中國畫進行了大膽的改革和創新,從根子上顛覆了改中國畫固有的文人畫造型風貌,這僅僅只是開始,在「徐蔣體系」建立後在,通過蔣兆和先生的再創造,傳到她手中的中國畫藝術的傳統筆墨,才與西方寫實造型達到了完美的結合。

而這次創作,正是沒有前例可以參考,如何用中國畫表現兩名外國友人?


中國畫可以畫江山如此多驕的祖國風光,也可以創作思想性極強的人物,畫畫不能只依賴技巧,更要有感情。感受決定感情,感情又決定了你的繪畫形式,無論是抽象、變形都好。

她反覆説服自己想要的那一層色彩,沒有錢買照相機,也沒有錢雇模特,她所有的作品,都需要靠寫生的積累去完成。

一年的時間,她都在這裡創作著這兩個外國人。她嘗試著「復原場景」。

這兩幅作品,都是瞬間的定格,留白之外空氣在畫面上四處流動,中國畫中的空間意識保全下來, 她在學校訓練過的西方素描和明暗關係,對水墨人物畫的控制,對借鑑傳統山水畫中的皴擦點染,將中國畫的筆墨精神的本體語言,全部融入到新創作的這兩幅水墨人物畫中。這是她的一個新的起點。

她覺得自己的雙手越來越握不住筆,不聽使喚,那變形的骨骼,讓她擔心自己再也不能動筆。

又一個五年即將過去,她決定去見他一面。

他在腳手架上面看著漸漸走近的她。

她停在腳手架下面,用雙手扶著支架。

他蹲下來,已經半個世紀沒有見面,他不知道如何開口,只丟下一句話:

「我的愛人和孩子怎麼辦?」

夢想總是會被現實的尖銳而劃破理想的紙面。

男女思考問題時,總是朝著兩極的方向:

女人沿著夢想的絲線,以為能握住男人;而男人則沿著現實的軌道,奔向自己的目標,這裡面沒有對錯,線的兩級,沒有邊界。

20歲那一年,她拿出一條自己最鍾愛的蘇格蘭黃紅格子的床單,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溜進男生宿舍,為他從沒有鋪過床單的光板床,鋪上了床單。

他舉著這條床單,像一面勝利者的旗幟,揮舞著,以班長的口氣向全班發問:

「誰給我鋪床單了?老實交代。」

同學們都善意地笑了,誰都知道那是周思聰同學最喜歡的色彩。

女同學們把她從人堆里推出來,推向他的懷中。

在同學們的眼中,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這位從小在淮河邊,走千家走萬家要飯的孤兒,在新中國的陽光下,走進中央美院開始了藝術人生,這位從沒有睡過床單的苦孩子,握著她的手,幸福地哭了。

在離開她的時候,她哭得更厲害。

學校分配右派名額,身為班長的他,與右派老師們一齊,發配到黑龍江馬場,她也想要一個名額,決心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那樣。

他說:「寒冷會荒了你的繪畫,冰雪會讓你的才氣消磨。你是班裡畫得最好的,留在北京會更有希望。」

他以為這次又是外出寫生,去去幾個月,就會回來。

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在黑土地上成為一名牧馬人。

她等到絕望,直到再一次了解到他回來後,又被調到首都機場去創作大型藝術作品。

腳手架四米高的距離,他們走了半個世紀。

她熟悉的師長,都已遠去;她曾經離得最近的人,高高地站在腳手架上,而她的雙手己不在聽使喚,再也沒有攀爬的力氣,如果她能爬上去的話。

「如果當傍晚時,有微風吹拂你的窗簾,那便是我的問候。」

她走向遠處的班車。

她不再需要色彩。從此後她的畫中,沒有了色彩。

諾知道是他離開人間的時候了。

【墨池無痕之三十八 未完待續】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