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為什麼會經久不衰?

愚魯的詩詞課 發佈 2022-05-23T11:52:43.965327+00:00

以司馬光那樣的傳統史觀,所見的歷史常是波瀾壯闊、大喜大悲的,故而距平常人較遠。但以黃仁宇的大歷史觀,所見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而是陷入種種無奈——終至無善無惡,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歷史的過客……不過,這一史觀也就走到這裡了,無法演繹至歷史哲學的高度。

以司馬光那樣的傳統史觀,所見的歷史常是波瀾壯闊、大喜大悲的,故而距平常人較遠。但以黃仁宇的大歷史觀,所見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而是陷入種種無奈——終至無善無惡,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歷史的過客……不過,這一史觀也就走到這裡了,無法演繹至歷史哲學的高度。


《萬曆十五年》太有名了,估計很少有受過教育的人不知道這本書的。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本出版於改革開放初期的書,迄今已經40多年了。和《萬曆十五年》同時代的書,大都被淘汰掉了,早已失去普通讀者,而更多作為一種歷史或文化現象被談論。但《萬曆十五年》不是。很多知名學者和讀書節目仍在大力推介這本書,它的銷量仍很可觀。僅就此看,這本書再流行個40年也不是什麼難事。

為何《萬曆十五年》經久不衰?

文筆真的好

一本好書身上,必見作者的好文筆,尤其是流傳範圍廣、讀者基數大的好書。內容紮實而文筆古奧的書,難有龐大的讀者群,可算是「好的專業書」,不能算「好書」。與《萬曆十五年》同類的歷史學書籍,大都有這個「問題」。未見得作者的本心就是「端著寫」,但宥於多年來的表達習慣或審美偏好,以及目標讀者本就沒考慮過大眾,其結果總是排斥大眾——甚至比正史本身都難讀。《萬曆十五年》呢?

——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史學散文」。

1、書寫很流暢,節奏極舒服,沒有一般史學書滿篇地「這個說」、「那個說」或「引自」、「據分析」,後一種情況把書寫割得太碎,讀之太費精神。2、語言風格介於明清小品文和五四新白話之間,有古典的滋味又不至太繞,總體上,既蘊藉又直率。作者黃仁宇生於「五四」前一年,即1918年,從小耳濡目染的文風就是胡適之、林語堂、周氏兄弟……他的其他書也是這種文風,如《中國大歷史》。

據黃先生自己說,這本書雖有英文本在先,但不是他人翻譯過來,而是出自他本人的「譯寫」。所謂譯寫,即重新遣詞造句。另一位大功臣是當時在中華書局編輯部任負責人的傅璇琮先生,據黃先生自己說,傅先生在技術上對本書多有指導,「所以,本書與讀者見面時,文字方面已較原稿流暢遠甚」(《萬曆十五年·自序》)。總得說,如今這本書這麼好讀,大概因為它既無「翻譯腔」也無「學究氣」。

第二條經久不衰的原因是什麼?

不同於傳統史觀的大歷史觀

文筆上的好是形式上的好,好書主要還是內容好。《萬曆十五年》在內容上的優點很多,最主要的是,在「大歷史觀」(marco-history)的統合之下,熟悉的片段組合而成新鮮的歷史——但又是值得確信的歷史。傳統史家一般以儒家的道德模型解讀一個人的行為,如司馬光認為「十朝元老」馮道嚴重不合於「忠君」的道德要求,遂貶斥其為「奸臣之尤」(《資治通鑑》)。但「大歷史觀」不這麼看問題。

大歷史觀是從「技術的角度看歷史」(technic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至於道德放在什麼地方,要看它是作為技術的包裝紙還是潤滑劑。在張居正那裡,道德便主要是包裝紙,用以裝飾他在財稅、官制、兵制等方面的改革——此皆是實實在在的技術面上的改革,目的也是在技術上疏通帝國的行政效率。但在申時行、戚繼光那裡,道德成了他們推進某一具體技術方案的潤滑劑……

這種歷史觀在當時的中國比較新穎。

以司馬光那樣的傳統史觀,所見的歷史常是波瀾壯闊、大喜大悲的,故而距平常人較遠。但以黃仁宇的大歷史觀,所見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而是陷入種種無奈——終至無善無惡,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歷史的過客。所以,平凡無大事的「萬曆十五年」可以說是歷史上的任何一年——任何無關緊要的一年其實都含著劇變的因素。不過,這一史觀也就走到這裡了,無法演繹至歷史哲學的高度。

還因為什麼,致使《萬曆十五年》經久不衰?

大大拉近了歷史的距離

於很多平日讀史的師友而言,大歷史云云已不新鮮,更其有趣的是通過《萬曆十五年》談到的一些小事而整合起對一個人物的觀察。事實上,《萬曆十五年》並未顛覆任何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萬曆還是那個能力平平的准亡國之君,海瑞還是那個兢兢業業的理想主義者……但以此書的微觀書寫,打掉了很多人眼前那四五百年的時間迷障,而大大拉近了歷史的距離。如本書對李卓吾(贄)的書寫。

有沒有感到奇怪,為何李卓吾非出家不可?明明剛當上知府,仕途終於見著點亮,且終於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受窮,社會名望亦高,並未受到什麼迫害,為什麼要出家?過去一直想不通,只好隨大流給予卓吾先生大而無當的讚譽,「不滯於俗,尋找真理」云云。但《萬曆十五年》給出了兩條硬邦邦的理由,一條來自當時的宗族,一條來自當時的官場——皆是歷史末節,但這一問題得以順遂地解決。

首先,官場越得意,宗族責任越大,這個找你那個找你的,絕不能不理,不理即是當時的「無德」行為。李卓吾做小吏時已不堪其苦,遑論升任知府之後?文學大家歸有光也說,他自己移動等於100個人移動,不如不移動。此外,即便不理宗族,亦擺脫不了官場。辭官後仍有官員的身份,地方官經常找你,美其名曰「尊賢」,尤其是對於卓吾先生這樣兼有士林名望和朝廷上層人脈的人。不理行不行?

不理親戚至多壞名聲,不理地方官可能壞性命。後者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治你的罪,尤其當你無職無權還特別有名,把柄太好找了。李卓吾的結局也說明了這一點。出家了,躲開了親戚和地方官,還是沒躲過地方官或鄉紳背後的那些人。1602年,一把剃刀送走了一位偉大的哲人。以這兩條硬邦邦的理由替換先前軟塌塌的「讚譽」,李贄的形象更加立體,其處境更加清晰,所在的明末社會愈發得近。

讀《萬曆十五年》不覺慷慨悲憤,但會唏噓不已。

這些年的明史熱

以上三條都是作品本身的原因,有沒有社會大環境的原因?這就不得不提這些年的「明史熱」。80年代且不說,終於揭過精神上的貧瘠歲月,出一本書搶一本書,啥都熱,薩特都熱。90年代,總體上,清史比明史熱,最大的功臣是二月河的「落霞三部曲」和奧斯卡獲獎電影《末代皇帝》。此事一直持續到21世紀。近十幾年,尤其在《明朝那些事兒》大獲成功之後,明史的熱度陡然升高。到什麼程度?

說兩件小事。其一,網上的「明清之爭」大家再熟悉不過,但「明粉」陣營明顯知識量更大,以致孕育出不少專講明史的自媒體而少見專講清史的自媒體。其二,《萬曆十五年》成為熱劇《人民的名義》的重要道具。從戲劇結構來說,它已遠遠超越道具,而成為劇中人的人格化身之一。高育良因此被帶上明顯的知識分子味道,並與之苟且因循的一面形成對比,無需再費篇幅展示此二種人格的對立統一。

方志遠老師曾說,他們這些搞明史的都沾了《明朝那些事兒》的光。那當年明月又沾了誰的光呢?不可不提紅極一時的黃仁宇,更不可不提《萬曆十五年》引入的「平視歷史」的視角。當然,「沾光」是不準確的,應當說「傳承」或「借鑑」。實情是,《明朝那些事兒》成功之後,幾乎所有明史方面的書都得以加印。《萬曆十五年》的經久不衰,固然有其本身的價值,也得益於明史熱的大環境。

明史一直非常特別,做了好幾次度量社會思潮漲落的尺子。

明史成為社會思潮漲落的尺子

「社會思潮」如其字面,有漲有落。漲的時候,往往是全民有重要的公共話題的時候;落座之時,大家各忙各的,各玩各的。明史很特別,簡直可作度量社會思潮漲落的尺子。每當社會思潮高漲,明史熱度都高;而當社會思潮降落,明史熱度隨之下來。90年代,明史遇冷,固然有清史方面的文藝作品大行其道的原因,更重要的背景是,90年代是「大家各忙各」的年代——經濟高速增長,無數人下海。

隨著經濟趨於穩健,加之先前的財務積累,很多人得以坐在家想些和掙錢沒關係的事,明史研究起來了。這恐怕就是《明朝那些事兒》成功的社會背景。再往前,以明史比量社會思潮漲落的情況屢見不鮮。且不說近現代的「海瑞罷官」,有清一代,明史研究基本沒涼過,不論異族政府和它手下的文化打手們如何圍追堵截。吳晗那會兒,社會大討論激烈;清代,一明一暗兩場大討論都很激烈。原因何在?

怎麼不以唐史、宋史等斷代史為社會思潮的尺子?明史究竟有何特別之處?可能是,明代是華夏文明的分界線,此前是文明的高峰,此後是文明的沒落。故此,它的「歷史PH值」是中性的,對任何時代的任何人、事都能產生檢驗效果。拿盛唐檢驗的話,凡事都千瘡百孔,人人皆畏畏縮縮;拿晚清檢驗的話,事事不足悲憤,人人皆可諒解。相比之下,萬曆十五年可以是任何一年,明朝人可以是任何一人。

還那話,一本《萬曆十五年》,掩卷都是唏噓。

【主要參考文獻】黃仁宇《萬曆十五年》、《中國大歷史》、《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司馬光《資治通鑑》,當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等。

寫於北京家中

2022年5月2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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