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秋:《古文觀止》二吳注的六大難得優點

中華書局 發佈 2022-05-23T22:49:55.103698+00:00

《古文觀止》成為近三百年來最流行的古文選本,選編者吳乘權、吳大職二人「精切確當」的注釋功不可沒。著名古文獻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安平秋先生的《古文觀止》點校本風行學林數十年,安先生對二吳評註亦有精闢論述,撰有專文。


《古文觀止》成為近三百年來最流行的古文選本,選編者吳乘權、吳大職二人「精切確當」的注釋功不可沒。著名古文獻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安平秋先生的《古文觀止》點校本風行學林數十年,安先生對二吳評註亦有精闢論述,撰有專文。5月19日書局直播,本書非常受歡迎,上架之後,很快賣空,後台收到讀者留言,對這套書非常感興趣,想了解更詳細的圖書信息,現節選此文,供各位參考。


《古文觀止》刊刻於清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流傳至今已二百八十餘年(本文寫作於1984年),仍然是一部受人歡迎的古文讀本。它的編選者是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吳乘權、吳大職叔侄二人。吳乘權,字楚材,博覽經史,學識廣博,一生以授館學業,其編著除《古文觀止》,尚有《綱鑑易知錄》傳世。吳大職,字調侯,秉承家學,頗富才氣。他同叔父吳乘權一起在家鄉課業子弟。《古文觀止》本是他們教授弟子誦讀古文的講義,經整理後付諸梨棗。全書共十二卷,收錄自先秦至明末的散文二百二十二篇,每篇都有吳乘權、吳大職二人(以下簡稱「二吳」)的注釋和評論。


《古文觀止》所以歷久不衰,除在篇目的編選上有眼光,「簡而該」外,更在於它的評註有特色,有價值,但是無論它的評論,還是注釋,也都存在不少問題,往往於瑜瑾之中雜有瑕疵。


本文僅就二吳注釋的優劣作一初步探討,或許對今天的古籍注釋工作能有一些借鑑作用。



余嘉錫先生在談到《論語》注家的時候說:「存於今者,尚百數十家。雖解說紛紜,猶有未能得其原意者。蓋訓詁名物制度古今不同,雖漢魏諸儒亦不能盡曉也。」可見為古書、古文作注之不易。二吳為《古文觀止》作注卻能於這不易之中做出自己的特色。這特色主要有如下六個方面。


其一是注重基礎,以利初學。這是由編選該書的目的、該書的讀者對象決定的。吳乘權在《古今觀止》的《例言》中說:「雜選古文,原為初學設也。是編於艱奧須解者固細加闡發,即目前便語亦未嘗率意忽過,庶於初學有補。」


試看其選文中兩段文字的注釋。第一段是卷五《五帝本紀贊》(《史記》)中的「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引文標點為筆者所加。下同。)對此,劉宋裴駰的《集解》只在「薦紳」下作了簡注,唐司馬貞的《索隱》只在「尚」字下作了注,唐張守節的《正義》也不過在「太史公」和「雅馴」兩處作了注,而二吳為了便於初學,卻在五處作了較為詳細的注。一是在「太史公」下注為「司馬遷自謂也。遷為太史公官。」二是在「尚矣」下注為「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尚,久遠也。學者多稱五帝,已久遠矣。」三是在「然《尚書》獨載堯以來」下注為「其可征而信者,莫如《尚書》。然其所載,獨有堯以來,而不載黃帝、顓頊、帝嚳,則所征者,猶有籍於他書也。」四是在「薦紳」之「薦」字下注為「同搢」。五是在「薦紳先生難言之」句下注為「馴,訓也。百家雖言黃帝,又涉於神怪,皆非典雅之訓,故當世士大夫皆不敢道,則不可取以為征也。」以上五處,有對詞義的訓釋(如:「尚」、「薦」、「馴」),有對句義的詮解,對初學者來說都是讀懂這段文字基本之處。



第二段是卷四《鄒忌諷齊王納諫》(《戰國策》)中的「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䫉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於此,南宋鮑彪未作注,而南宋姚宏於三處作了注,這三處是:「修,長。」「(窺鏡)自窺視於鏡也。」「美,好也。」而二吳注則更著意初學之所需,除在「鄒忌」下註明「齊人」外,余皆為字詞義的訓釋:注「䫉」為「同貌」。注「修,長也。昳,日側也。言有光艷」。注「朝,晨也。服,著也」。其注重基礎以利初學於此可見一斑。


其二是利用舊注而又改鑄舊注。正如吳乘權在《例言》中所說:「是編遍采名家舊注,參以己私,毫無遺漏。」說「毫無遺漏」言之太過,頗有廣吿宣傳的色彩,但其注釋充分利用了舊注而又不機械因襲則是確實的。書中卷一、卷二所選《左傳》的文章其注釋即是充分吸收了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的註解,又有所改鑄。《季梁諫追楚師》(桓公六年)一文中的「公(按:指隨侯)曰:『吾牲牷肥腯,粢盛豐備,何則不信?』」二吳注是:「牲,牛、羊、豕也。牷,純色完全也。腯,肥貌。黍稷曰粢,在器曰盛。」以及後面季梁對話中「博碩肥腯」的二吳注釋:「博,廣也。碩,大也。」就幾乎是杜預的原注。但此文的其它注釋又不盡如此:對「祝史矯舉以祭」中的「矯舉」,杜預注為「詐稱功德以鬼神」。(下劃線為筆者所加。下同。)而二吳注為「謂詐稱功德以鬼神」。改「欺」為「告」,「祭」的內容就更為具體。退一步,且不論這字改得好與不好,二吳能改杜預注即可看出其既利用舊注又不死搬舊注的態度。《齊桓公伐楚盟屈完》(僖公四年)中的「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二吳注中的「包,裹束也。茅,菁茅也。」「昭王,成王孫也,南巡狩,渡漢水,船壞而溺死。」也基本上是照錄《左傳》杜預注,但對「縮酒」的解釋卻與杜預有別,杜注為「束茅而灌之以酒為縮酒」。二吳注是「縮酒,束茅立之祭前,而灌鬯酒其上,象神飲之也」。顯然後者較前為具體、形象,更易理解。



更有名家舊注於關鍵之處疏略漏注而二吳酌加新注的。上面提到的《齊桓公伐楚盟屈完》中的「寡人是征」的「征」字,杜預未注,易被誤作「徵召」之「征」,故二吳注為「征,問也」。文中開頭「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於「侵」、「潰」、「伐」三字的詞義,舊注未予分別,二吳則注為:「無鐘鼓曰侵,有鐘鼓曰伐,民逃其上曰潰。」這也說明了二吳雖利用舊注,卻又不拘於舊注。


其三是訓釋詞義準確、簡潔。歷來作注準確、簡潔最難,而二吳注在這點上卻頗見功力。卷七的李密《陳情表》中「臣以險釁,夙遭閔凶」。「夙」字,《說文解字》作「早敬也。持事雖夕不休,早敬者也」。這一解釋雖然不錯,但如直接注在此處則略顯迂緩。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引用了《詩經·召南·行露》的毛傳「夙,早也」。以說明「夙」即可訓為「早」。「夙」字在甲骨文中為

金文為

正象殘月當空,一個人早上起來披星戴月地忙碌,《詩經·衛風·氓》中的女子「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就正是這種情況。二吳注「夙遭閔凶」之「夙」正是注作「早也」,可見其訓釋詞義之準確不苟且。也是在這篇《陳情表》中,「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的「童」字,今天的一些注家有的把它解為童子、兒童,二吳的注則是簡潔、明確的「童,仆也」。哪一個更準確、更切近文義呢?許慎的《說文解字》說:「男有罪曰奴,奴曰童,女曰妾。」清代文字學家王筠說:「男有罪為奴曰童。……此童僕之童,僮子之僮從人,今互易之。」段玉裁也說:「奴婢皆古之罪人也。……今人童僕字作僮,以此為僮子字,……。」由此可見,「童」即奴僕。「內無應門五尺之童」即是家中沒有照應門戶的五尺(約合今三市尺多些)高的小奴僕。所以晉武帝司馬炎看過這篇表之後立即「賜奴婢二人,使郡縣供其祖母奉膳」。可見訓「童」為「仆」更為準確,也更切合文義。



其它如:卷五《屈原列傳》(《史記》)「明於治亂,嫻於辭令」的「嫻」字,二吳注為「習也」;「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二吳注為「察察,淨潔也。汶汶,垢蔽也。」《酷吏列傳序》(《史記》)的「法令滋章」,二吳注為「滋,益。章,明也」。《報任安書》的「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二吳注為「拳拳,忠謹貌。列,陳也。」卷七陶淵明《歸去來辭》的「田園將蕪胡不歸!」二吳注為「胡,猶何也。」卷八韓愈《進學解》的「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二吳注為「山無草木曰童。豁,落也。裨,益也。」這些詞義的訓釋都兼有準確與簡潔的特點。


一般說來,清代學者的注釋較前人更為詳盡可靠,但失之煩瑣冗長,二吳的注釋卻能兼有準確與簡潔,實為可貴。


其四是注意對文義的疏解。卷二《子革對靈王》(《左傳·昭公十二年》)的「王是以獲沒於祗宮」句,二吳除注「祗宮,離宮名」外,還對這一句作了詮解:「穆王聞諫而改,故得善終於祗宮,而免篡弒之禍」。卷三《里革斷罟匡君》(《國語·魯語上》)的「里革斷其罟而棄之,……曰:……」,二吳對文義的疏解是:「一面斷一面說,所以下有『公聞之』字。」這就把這一句的意思交待清楚了。卷二《楚歸晉知罃》(《左傳·成公三年》),對楚王的問話「子歸,何以報我?」,知罃「對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二吳於文義作了疏解:「言我未嘗有怨於君,君亦未嘗有德於我。有怨則報怨,有德則報德。我無怨而君無德,故不知所報也。」這些疏解,對讀者正確理解文義,無疑起了很好的作用。



其五是對背景、史實和人物關係的交待清楚明白。卷三《諸稽郢行成於吳》(《國語·吳語》)二吳為「吳王夫差起師伐越」句的注釋是:「魯定十四年,吳伐越。越敗之於槜李,闔廬傷足而死。後三年,夫差敗越於夫椒,報槜李也。大夫種求成於吳,吳許越成。至是吳又起師伐越。」這就把夫差起師伐越的背景和前此兩國的關係作了簡明的交待。卷二《楚歸晉知罃》(《左傳·成公三年》)開頭「晉人歸楚公子穀臣與連尹襄老之屍於楚,以求知罃。」二吳注為「宣公十二年,晉楚戰於邲,楚囚知罃。知莊子射楚連尹襄老,載其屍;射公子穀臣,囚之,以二者還。莊子,知罃父也。至是晉歸二者於楚,以贖知罃。」這是概述當時晉楚兩國交戰的史實,以說明晉向楚贖知罃的背景。


卷二《祁奚請免叔向》(《左傳·襄公二十一年》)中「欒盈出奔楚,宣子殺羊舌虎,囚叔向。」短短十四字,卻出現了四個人物。二吳注為:欒盈「晉大夫」,「范宣子逐之,故出奔」;「虎,盈黨。叔向,虎之兄」。用字不多,卻對范宣子與欒盈、羊舌虎、叔向三人的關係和欒盈、羊舌虎、叔向之間的關係作了說明,這就使讀者明白了為什麼欒盈出奔後,范宣子要殺羊舌虎、囚叔向。卷二《吳許越成》(《左傳·哀公元年》)中「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句下二吳注是:「種,越大夫名。嚭,故楚臣,奔吳為太宰,寵幸於夫差,故種因之。」這就把越國的大夫文種為什麼要通過吳國的太宰嚭來向吳王求和交待清楚了。


注釋古文將所涉及的背景、史實和人物關係交待清楚是很基本的要求,但是做到這點卻很不容易,應該說今天的有些注文在這些問題上還遠不如二吳注文交待得清楚明白。


其六是重視讀音,以直音作注。吳乘權在《例言》中說:「字音今人頗多忽略,是編音聲無一字不注,且即注於本字之下,便於誦讀。」二吳在卷十一蘇轍《黃州快哉亭記》中即在十一字下注了音,注音方法不用反切,而是注同音字,如:「草木行列」的「行」字注音「杭」,「宋玉景差」的「差」字注音「磋」,「會稽」注音「膾計」,「不能勝者」的「勝」字注音「升」,等等。沒有適當的同音字可注的,則注某字某聲,如「颯」字注音「糝入聲」,「皆可指數」的「數」字注音「上聲」。


一部普及性的古文選本的注釋能有上述六個方面的優點,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就是今天的注家也不易在一部書的注釋中兼具如此多的長處。


吳乘權的伯父吳興祚於康熙三十四年為《古文觀止》作序時說該書「評註詳而不繁,其審音辯字無不精切而確當」。今天看來,這種評價有些過獎,尤其是二吳對文章的評論部分,問題似乎更多一些,但就二吳注釋的總體來說,借用吳興祚的評價而去掉「無不」之類的絕對語言,說它們是「詳而不繁,大體精切確當」是不算虛美的;而從二吳注釋所存在的謬誤,亦可看出注釋古籍之不易。


(本文節選自《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4期發表的《評〈古文觀止〉二吳注》一文,標題為編輯所擬。)



《古文觀止》(全二冊)

[清]吳楚材、[清]吳調侯 選注 安平秋 點校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4792-6

48.00元

《古文觀止》是清康熙年間吳乘權、吳大職編選的一部古文讀本,凡十二卷,收錄自先秦至明末的散文二百二十二篇,每篇都有注釋和評論。《古文觀止》問世以來,影響極大,幾乎家弦戶誦。自清朝到今天,版本之多,沒有一種古文選本可與相比。1987年中華書局出版北京大學安平秋先生點校本,以中華書局排印本為基礎,覆核了排印本的底本映雪堂原刻(乾隆五十四年刊刻本),參校文富堂本(康熙三十七年刊刻本)、懷涇堂本(乾隆三十三年刊刻本)、鴻文堂本(乾隆三十九年刊刻本),同時根據相關史書和別集做了校勘,參校書目多達數十種,在保留原書注評的基礎上,又據文富堂本補錄了吳乘權、吳大職的自序和吳乘權所寫的例言。此版問世以來,膾炙學林,風行數十年。今修訂重版,供各界讀者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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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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