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視歷史」基本上是一句空話,警惕這一說法背後的傲慢與偏見

愚魯的詩詞課 發佈 2022-06-02T13:53:32.436732+00:00

此君和我在見識上差不多,喝多了也吐,氣急了也罵街…現代人看歷史,尤其是看歷史人物,總愛犯傲慢的毛病,竟至於把「平視歷史」掛在嘴邊。

我能平視誰?我能平視隔壁老王。此君和我在見識上差不多,喝多了也吐,氣急了也罵街……但我全無資格平視歷史上的大人物,他們經歷的事離我太遠,無相似的經歷即無真實的共鳴。


現代人看歷史,尤其是看歷史人物,總愛犯傲慢的毛病,竟至於把「平視歷史」掛在嘴邊。通俗作者還則罷了,不少名頭挺大的歷史專家也動輒「平視歷史」,甚至「俯視歷史」,下筆如教訓三歲小孩。我雖不是大專家,也一度有這個毛病,改掉它只是近幾年的事。——我能平視誰?

我能平視隔壁老王。此君和我在見識上差不多,喝多了也吐,氣急了也罵街……但我全無資格平視歷史上的大人物,他們經歷的事離我太遠,無相似的經歷即無真實的共鳴。硬說平視,不過是枯坐書齋,憑想像對古人傳下的材料聊作一詮釋,最多加上一些他們沒見過的科學方法或現代生活的經驗。真正的平視,至少須具備閱歷上的對等,「認知在高」或「時代在後」都不足以抹平閱歷上的差距。

誰能平視歷史上的大人物?

很簡單,也必須是現實世界中的大人物或他們所在的那個時代的大人物。大人物之間,才會存在「閱歷上的對等」,才會有更真實的共鳴——起碼比普通大學老師與歷史人物的共鳴大得多。康熙可以給朱洪武題詞「治隆唐宋」,因為他們都是既有為又專制的帝王,他能懂朱元璋是真正的政治天才、創製大家。但在很多小文人口中,朱元璋是個文盲、魔王、劊子手……閱歷上的隔膜有時會造成立場上的迥異。

更近切的例子是,毛主席可以信筆寫下「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我也知道這四位皇帝,但即便給我加上比毛主席還大的文學才能,也絕無可能寫出這種句子。天才又怎樣?李白、王維的天才夠大了吧?恐怕他們也寫不出來——無他,但閱歷迥異耳。閱歷不同,視野也不可能相同,天生奇才也彌補不了這一點。道理就是這麼不禁說,因為太簡單了,就是大人物才能平視大人物。

哪個老師也沒當過皇上啊,他們的研究是不是就全無意義了?

當然不是。歷史上不是只有大人物,且有的大人物只是地位高,實際功業並不大,多少皇帝只是例行套上祖上傳下的龍袍。對此一般之歷史人物,其真實的做法或可能的動機並非不可觸及,學者們的研究當然有價值。比如,現代學者可以放手研究古代生活史,傳統史學正好缺這一塊;也可以研究「萬曆十五年」,朱翊鈞只是個普通人;更可以放心琢磨張載、朱熹、戴震……同行琢磨同行,感同身受。

換言之,只要不是對大人物的強制性解構,都可以看一看。對於這種人,批評起來必須慎之又慎,否則很容易得出不痛不癢、毫無價值的結論,比《資治通鑑》甚至《帝鑒圖說》(這兩部書都來自大人物平視大人物)尚不如,談何學術上的突破?歷史學不是文學創作,一定要有超越先賢的志氣。否則,不如不做或寫點科普。看到我們自己的渺小,不是為了給退堂鼓先試試音,反而為了做出更多實績。

這就牽出讀史時的材料取捨問題,看誰的不看誰的?

基於以上這條簡單的道理,讀史時應該選擇符合記錄者個人視野的材料,除非實在沒得選(比如讀上古史)。如此,對於某一大人物,看正史傳記的同時,須結合其他大人物對此人的評價。相比之下,文人筆記就很次要。大人物對大人物,閱歷對等,視野接近,其隻言片語的評價,遠高於京城都沒去過幾趟的文人留下的「野獲」。但對於二三流人物,文人筆記的參考價值就會大一點,視野相對接近。

對於藝術家、科學家、刺客、貨殖之人……可看別的藝術家或科學家怎麼說,正史往往對這種人記載簡略,但同行或同好者常常留下非常生動的記載。比如「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王之渙,《新唐書》或《舊唐書》均無記載,但在他的文人同行薛用弱的《集異記》裡,有他和高適、王昌齡之間非常有趣的故事。是否為「真實的歷史」不可知,但可作為盛唐社會文人群體的「歷史的真實」。

多少美術史、音樂史……就是這麼摳出來的。今天去考據此中人的細節已基本不可能,考古的指針亦定不了那麼精確,但這種研究的價值可能更大,因其虛指向歷史上沉默的大多數,勾勒出一卷人物五官模糊而天空、草色、牛馬、舟車活氣淋漓的《清明上河圖》。上文說了,這是古人欠缺而現代學者該補上的研究之一。總而言之,對於不同類型或高度的人,要找真正能平視他們的人留下的材料。

不這麼幹呢?

警惕解構主義的濫用

上文提了一嘴「解構」。在大學裡上班那會兒,解構主義特別流行,幾乎所有歷史名人都被「平視」甚至「俯視」著審查了一番。到什麼程度?送到手的論文經常是《魯迅是誰?以解構主義視角來看》之類的。北大李零老師的《去聖乃得真孔子》亦非常受追捧。跟著,我翻了不少解構主義奠基人德希達的書,也教裹著看了不少看不懂的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繪畫或詩詞……問題是,都解構出點啥了?

李零老師的書認認真真看了,那些論文——迫於職責所在,也看了。平視孔子,平視魯迅……結論無非是「他也是個凡人啊」或「任何偉大光榮的背後,都有家長里短的碎片」……這不是廢話嗎?人都有其形而下的一面,不吃不喝嗎;也都有其形而上的一面,只吃只喝嗎。——如上文,這就是典型的「對大人物的強制性解構」而得出的「不痛不癢、毫無價值的結論」。——嚴肅的解構主義到底是什麼?

簡單地說,德希達的「解構」針對的是「結構」,針對一切建築在宏大結構上的邏各斯中心性敘事。但很多跟著湊熱鬧的,首先,「結構看懂了嗎」,此亦是我對很多論文的所謂「導師意見」。真正的解構不是只管殺不管埋,而是認認真真地拆解,並重新審視、組合,旨在形成新的結構。這和拆房子是一個道理。就拆?然後不管了?拆除舊房子是為了給現代化大廈騰地方。孔子或魯迅,那幾年都只管拆。

《去聖乃得真孔子》就沒見得出啥「真孔子」,或說,它組合出的「新孔子」相比「老孔子」幾乎毫無新意。不是作者不下功夫,很可能是他忘了自己是不夠資格平視孔子的,更談不上對哪些可以用於「新孔子」哪些該直接拆了、扔了做一長遠有意義的判定。當然,我也不可能平視孔子,但可以在平視李零老師時得出一些不妥。先不說解構孔子,誰有資格平視孔子?為什麼古人跪孔子如跪父母?

既然沒法平視,就權做一仰視。結論是,「去聖」的主要障礙在於:很可能這個「聖」就去不得,亦即孔子這種人比秦皇漢武還難辦——更沒法以平凡的心態去審視。他固然有極其生活化的一面,「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但緊接著就談「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以一餐一飲作苦修,主要關切都在大道義上,且朝聞夕死,死不旋踵……這有什麼可「去聖」的?不就是聖人嗎?

秦皇漢武或孔子這樣的大人物,無法平視,更無從解構,只有以非凡心態盡力去讀,反覆咀嚼,才有可能獲得實在的收穫。嘻嘻哈哈地跟著聽一段革命故事,有啥用?還那話,沒有超越先賢的志氣,不如去寫科普。話說回來,難道不能質疑歷史上的大人物嗎?當然可以質疑,只是質疑起來很難很難,尤其不能學了點現代科學或哲學的皮毛就自以為獲得了無往而不利的屠龍寶刀,「去聖」式解構基本沒用。

除此學術上的無用功,它所引起的對「解構」的濫用更屬無用功。上文說了,解構或重建本身就是一樁難事,平視歷史更是一句大話,至多可說「平視一些接近於我的視野的歷史」,所以,解構的濫用一般只能是歷史虛無主義——看啥都是假的,看誰都是騙子。但這也不是辦法啊,怎麼辦?只好把歷史進行粗糙地重構,馬馬虎虎地應付更為無知的人……為什麼直到現在,「雙標」仍舊橫行而少忌?

這就是傲慢之後的偏見,是濫用「平視」或「解構」的後果。

【主要參考文獻】孔子等《論語》,孔穎達等《五經正義》,司馬光等《資治通鑑》,張居正等《帝鑒圖說》,錢穆《國史大綱》,黃仁宇《中國大歷史》,德希達《論文字學》,李零《去聖乃得真孔子》等。

寫於北京家中

2022年5月30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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