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的詞|灑脫之處,渾似東坡。一代豪放詞宗是怎樣煉成的?

愚魯的詩詞課 發佈 2022-07-03T00:47:08.032357+00:00

說這些,為了向你們反向展示一代豪放詞宗是如何練成的。1、創作必緊跟大時代主題,如剛才講的,必須活成一名中華民族的哨兵。

說這些,為了向你們反向展示一代豪放詞宗是如何練成的。1、創作必緊跟大時代主題,如剛才講的,必須活成一名中華民族的哨兵。李煜的才華再大,也寫不出張孝祥的詞……


孩子們:

剛才我們提到張孝祥的兩闕詞,《水調歌頭·和龐佑父》和《六州歌頭·長淮望斷》,都極好,兒子都快哭出來了,爸爸初讀這兩闕詞也快哭出來了,心緒久久難平。總體上,張孝祥最好的詞是豪放詞,《六州歌頭》並不遜色於我們講過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或《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但也得說,張孝祥的婉約詞不如蘇辛二位遠甚,後二者太多婉約名作,但前者的婉約名作不多。原因並不複雜……

愚:「張孝祥三十多歲就沒了!」

一代豪放詞宗的煉成

「的確。」

客觀上,張孝祥38歲英年早逝,蘇辛皆活了60多歲,比前者錘鍊心神的時間更長。蘇軾更不一樣,沒有辛、張的亡國之仇,縱然一生坎坷,但所在的時代正值兩宋的盛世。看他的作品也知道,創作節奏很均勻,基本上走到哪裡都可以寫,有條件慢慢寫。辛、張不行啊:其一,時代太壓抑了;其二,創作基本集中於他們賦閒在稼軒、於湖的那些年,「時間短,任務重」,張孝祥的時間尤其短。

但主要的原因還在個人經歷和性格上。婉約詞聖手需要什麼樣的經歷和性格?別的不說,得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性格上,得是個敏感的人。蘇辛都符合這兩點。熱愛生活,一個愛吃一個愛看人種地;也都是敏感的人,辛棄疾剛一些、大條一些,還記得《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吧——送別弄得別跟送殯似的。蘇軾不多說了,多溫柔的人啊!張孝祥呢?性格上,堪稱和辛棄疾一樣的硬漢……

魯:「我喜歡硬漢!」

「我也喜歡。他們的詞皆滿是刀槍劍戟,拿來練字能把紙燒了。

經歷上,張孝祥大約和妻子的感情一般,未見他寫妻子的文字,但和初戀李氏恩愛了一輩子(宛敏灝《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生子張同之(上世紀七十年代已發現了他的墓,並有墓志銘)。他較好的婉約詞正是寫給李氏的,如《念奴嬌·風帆更起》,「明日重陽尊酒里,誰與黃花為主」,挺好,但說實話還是有點「硬」。論性情之柔,武斷點說,蘇軾和張孝祥之間正好差了一個辛棄疾……

愚:「咱七哥呢?」

「和七哥比柔情?太犯規了。張孝祥與七哥之間,得差一火車皮的辛棄疾、一輛大巴車的蘇軾。一個是『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一個卻日常的『願奶奶蘭心蕙性』……感覺張公看到七哥得拔劍!」

愚魯:「哈哈!」

說這些,為了向你們反向展示一代豪放詞宗是如何練成的。1、創作必緊跟大時代主題,如剛才講的,必須活成一名中華民族的哨兵。李煜的才華再大,也寫不出張孝祥的詞。2、性情剛烈,然「氣雄而調雅」(查禮《銅鼓書堂遺稿》),所思決定了所寫,然所寫要托得住所思。3、經歷可以相對簡單些,甚至失衡一些。豪放詞人的經歷都有些失衡,家長里短的部分少,泰半是「萬里赴戎機」。

帶著這些思考,我們看《念奴嬌·過洞庭》。

「像蘇東坡!」

爸爸給你們背一遍,《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愚:「像蘇東坡!」

「感覺非常準。其灑脫處,渾似東坡。學者們也這麼看。」

這闋詞的版本不少,但也就幾個字不一樣,如「玉鑒」一作「玉界」,「肝肺」一作「肝膽」,「滄浪」一作「滄冥」……簡單點說,這就是一篇觸洞庭湖景而發人生感慨的作品。但張公把湖景寫得太不簡單了,尋常寫景即寫所見,但這闋詞寫的則是看不見的。「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風吹可以感知,但風色看得見嗎?「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仿佛看得見,但視角在哪裡?

教我說,「三萬頃」得是從飛機上才看得見,「扁舟一葉」得是站在幾重山外才看得見。一流大家都有這個本事,我們說了很多次了,就是「開天眼」的本事。「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短短十個字,橫絕兩千里,筆底有天遙地遠;「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不也是在飛機上寫的;更不必說「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或「渺滄海之一粟」了。能看天眼已是難得,但更難得的是……

愚:「一部作品裡既有天眼又有人情!」

「非常好!一字不差!」

魯:「我也知道……」

「看出來了,你也很棒。」

《逍遙遊》自神話而始,著落於「人」的討論;《赤壁賦》、《廬山謠》皆自奇景而始,著落於「歷史如煙,人生無常」,只不過蘇軾處理得通脫而李白處理得灑脫;王勃更狠,自摺疊華夏大地而始,但最後虔敬地著落於「友情」……既有天眼又有人情,千古名作,概無例外。《過洞庭》自當如是,起手略寫幾筆洞庭秋色,並未鋪排下去,馬上出現了「我」,自覺轉入「表里俱澄澈」的物我兩忘地帶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再轉得深一些,穿過此前朦朧的情感,開啟下文。下闋起手是張公勉勵自己的話,「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漂泊做官的這些年啊,一個人……唉……但,「我心光明,亦復何言」。浩然正氣,感人肺腑。「短髮蕭騷襟袖冷」,艱辛睏倦;「穩泛滄浪空闊」,終將安安穩穩地渡過。言下之意,休想讓我改變方向。全詞末段是筆力、情感、想像力的高潮。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西江之水為酒,摘北斗星做杯,請天地萬象喝一杯。何等氣概?中國不需要上帝,在於我們從沒拿自己當天地的「外人」。興處悲處,皆可替自然萬物拿主意。鳥獸蟲魚,春花秋月,山河湖海……都是有情人眼裡的其他有情人。所謂「天人合一」,起碼在文學藝術這件事上,並非什麼大話或昏話,而是自《詩經》、《楚辭》就有的日常手法和創作狀態。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包含非常融洽的兩處化用,且兩處皆似化自蘇軾一人的作品——太融洽了——讀之並不見蘇軾,只見張公。「扣舷獨嘯」應自《赤壁賦》「扣舷而歌之」,「不知今夕何夕」則直接用了《念奴嬌·中秋》的成句。剛不是替造物主請客嗎?從寫法上說,通天高潮如何落潮?那麼大的話如何收尾?張孝祥沒有用尋常方法,刻意點個題什麼的——滿腔豪雄,以扣舷節拍,隨長嘯發出。

是的,沒有結尾,如「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就自然而然地寫完了。

於湖詞的文學史意義

不擺什麼學術結論了,剛才的講述已化進去一些。提醒同學們注意一件事:但凡在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品,都有其專門的說法。蘇詞被稱為「東坡詞」,辛詞被稱為「稼軒詞」,李清照的詞被稱為「易安體」,姜夔的是「白石詞」,以及「夢窗詞」、「草窗詞」、……只有風格鮮明、創作量大、影響力大總之自成體系的作家作品才有此專名資格。張孝祥的詞被稱為「於湖詞」,足見其文學史上的影響力。

但也須承認,蘇辛、張孝祥的豪放詞雖然偉大,但並非宋詞的主流。這一點過去提過。沒提過的是「豪放」、「婉約」這種分類法。天天用,「燈下黑」,最近才偶然覺察,它們其實出現得比較晚——大概是明代張綖的《詩餘圖譜》才正式提出。不過,宋代已有這種分類的自覺。南宋趙聞禮的《陽春白雪》分《正集》和《外集》,前者8卷,後者僅1卷——收錄的正是豪放詞。此書直到清末才重見天日。

「文學常識你們有個印象就行,歇會兒,回來講最後一部分。」


【主要參考文獻】脫脫等《宋史》,查禮《銅鼓書堂遺稿》,宛敏灝《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拙文《蘇軾》、《辛棄疾》系列等。

【說明】《張孝祥》原講義太長,分成四篇發出。本篇是第三篇。

第一篇題為《一代學神張孝祥|為何王維那種唐代狀元沒有宋代狀元的含金量高?》。

第二篇題為《一代學神張孝祥|狠抽秦檜兩記耳光,《六州歌頭》震古爍今》。

感謝師友們的包容。

寫於北京家中

2022年6月28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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