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紅|二、感動——人品高下的試金石

匯鏡知行 發佈 2022-09-25T08:17:15.492293+00:00

/小說是比歷史更真實的歷史,因為它關注的我們眼見「歷史」中所缺失又無法忘卻的部分。————————✎————————

/小說是比歷史更真實的歷史,因為它關注的我們眼見「歷史」中所缺失又無法忘卻的部分。/

《玫瑰紅》

作者: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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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邪惡面前,

嘴保持沉默的,不過是懦夫;

心保持沉默的,卻是幫凶。


如果你的思想再也濺不起浪花,

這比死亡更可怕。

在劊子手的耳朵里,

告饒聲是最甜蜜的音樂。

【作者/袁文燕

——摘自《詩刊》1980年第9期「雨絲」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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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玫瑰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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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定是見我這番尷尬樣兒,不禁莞爾。過來遞給我書包後,又嫣然一笑:「瞧你,滿頭大汗的,快回去洗洗……走啊,站在這兒接灰哪……多漂亮的運動服,還是玫瑰紅的,弄髒了,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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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縱使自己有天大的桌球秉賦,若想進省隊,門都沒有。

國球是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象徵,豈能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朗朗乾坤之下,容忍咱這號資產階級黑五類用這直徑38毫米的精神聖物把一撥撥共產主義接班人打得一敗塗地?

正因如此,湯教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讓我留校上高中,以便每天晚上能去省隊練球。

他堅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曉得什麼是桌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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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個頭不是班裡最高的,但得乖乖地坐到教室的最後一排去。前面的座位,屬於那些出身好的同學。這規矩,課本里沒寫,老師也不教,大家自然習得,我更覺得順理成章。

同桌是位女生,叫丁靜蘭。他父親是本校的音樂教師,白白胖胖的,手風琴拉得像拉牛肉麵似的——超棒。

大字報上批判丁老師雖出身貧寒,但他從小卻去了教堂的唱詩班學習音樂。洋鬼子牧師不收學費,每天還管一頓刀叉牛奶麵包式的聖餐。準是為了這點兒小恩小惠,丁老師的脊梁骨就軟了。結果,多少背了點兒帝國主義在中國的希望之嫌。不過,丁靜蘭絕非這個原因與我同桌。

她的確長得山高水長的,幾乎快平視我了。她不坐後排,豈不把那些矬里巴嘰的矮個兒同學擋得嚴嚴實實!當然,丁靜蘭倒完全不是常人眼裡那號呆頭笨腳的傻大妞兒。恰恰相反,她纖腰柳肩,四肢輕盈,尤其那張橢圓型的臉兒,古典得酷似剝了皮的熟鴨蛋,晶瑩玉潤,飽滿光潔。只是她皮膚出奇的白,就連那一頭長長的秀髮都像是被傳染了似的,黑黛不足,鵝黃有餘,大有奧斯特洛夫斯基筆下冬妮婭的味兒。可是,同學們倒給她起了個忒中國味兒的綽號——白骨精!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對同桌的這個白骨精心懷妒意——她有爸爸。

說真的,學校允許我上高中,一點兒不虧。當時,要求複課鬧革命。但是,課復得咋樣,鬼曉得。可各校的文體活動卻喧賓奪主,蓬勃發展。

我們學校的桌球項目一直是全市的龍頭老大。每次對外比賽,三人九盤五勝制,我拿三盤,另外兩個同伴各奪一盤,屢戰屢勝,所向披靡。

咱這學校,原本是全省頂尖的百年名校,可惜沒憑教學之長蜚聲,而以文體之強出名。但這在那會兒,大家都居然無愧有榮,惟恐不及。湯教練由此還操著他那上海口音悄悄調侃過我:

「既然儂能為學校出力,資產階級也可以為國爭光的嘛!」

那年代,提倡「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可是對於我,從沒什麼友誼可言。無論專業隊員,還是業餘選手,統統都恨不得贏我個二十一比零。似乎只有這樣,才算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唯獨湯教練傾心扶持我,經常約一些高手來與我過招。有時,還把我借去替他們省隊打比賽。久而久之,自己還真打出了點兒小名氣。周圍的人們不僅對我不再那麼深仇大恨,反而還刮目相看,甚至有點愛屋及烏,就連自己的穿著,偶然都會受到幾分青睞。

其實,當時年輕人追崇的形象是:上黃下藍的白墩子,三簧座子扭尻子(屁股)。意思是指黃軍衣藍褲子,腳穿一雙上海產的回力牌白色籃球鞋。那個牌子的球鞋比一般運動鞋的鞋底厚,彈性大,穿在腳上不僅鬆軟舒服,人也高出一大截兒。

披掛這身行頭,再騎一輛三根彈簧座的永久牌自行車,屁股高高翹著,腰身一挺一扭的,招搖過市,威風凜凜。

那會兒的我,哪敢有這般非分之想,除了一身藍不藍灰不灰的衣褲外,裡面始終是一件紅色短袖運動衫。這還是那年我替省少年隊打比賽時,贏了關鍵的一場,湯教練獎勵我的。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下午,我練完球後匆匆跑回教室取書包。一進門,愣住了。偌大的教室,就丁靜蘭一人。她剛掃完地,正把倒扣在課桌上的板凳逐個取下來。隨著她那修長的腰身一起一伏,兩條鵝黃小辮也小鳥依人地垂晃在胸前。

自己恍然想起,今天輪到我倆值日,這才慌忙把提溜在手中的外套往講桌上一擱,也趕緊去搬身旁課桌上的板凳……

「哎哎哎——別再沾手了,快去門外等著,我給你拿書包去。」

她說著,一邊以手做扇,使勁揮趕著撲面飛揚的灰塵,一邊朝後排的座位疾步走去。這是她第幾次一人搞值日?我記不清了,只是恍然發覺,和她同桌快半年了,還真與人家沒搭幾句話。一直沉溺在自卑情結中的我,早已習慣寡言少語與世無爭。尤其是對女生,我既很識相,也很封建,沒事絕不去殷勤湊趣。

整個校園裡,只有操場邊的桌球室,是我稍稍有點兒自信的諾亞方舟。可是今天,瞧她這麼個白白淨淨的姑娘一頭扎在塵埃瀰漫的桌凳中,我內心愧然,自作多情,想對她表示點什麼,大概是疚心歉意之類的話吧。

但是,咋說,從哪說起?我張口結舌,噎然語塞。

她肯定是見我這番尷尬樣兒,不禁莞爾。過來遞給我書包後,又嫣然一笑:「瞧你,滿頭大汗的,快回去洗洗……走啊,站在這兒接灰哪……多漂亮的運動服,還是玫瑰紅的,弄髒了,怪可惜的……」

玫——瑰——紅?

第一次聽別人讚揚我的衣服,而且還把紅色區分得那麼細緻。從小生活在色彩單調的世界裡,對顏色的感覺很遲鈍。經她這麼一夸,自己不由地低眉垂目,仔細瞅了瞅。這運動衫除了散發著淡淡的汗臭味兒外,還真嫣然惹眼,紅若玫瑰。

晚飯後,我鬼使神差地把玫瑰紅洗了,還找了一個鐵絲做的簡陋衣架把它撐起來,端端正正地掛到院裡的涼衣繩上。這種給專業運動員統一配發的球衣,街上的商店裡從沒賣過。它的翻領不大,領口處嵌有兩顆精緻的紐扣,光亮潔白,小巧玲瓏。布料是晴綸的,本來就不起折皺,下水一洗,更加柔挺舒展。

那鮮紅的玫瑰色澤,比粉紅濃重,比大紅柔和,比紫紅亮麗。夕陽的餘輝嫵媚在濕漉漉的玫瑰紅上,使它在暮春的晚風中比其他的衣服靚麗多了。

天擦黑的時候,我趕到了位於黃河邊的省隊訓練房,湯教練已經在給那個叫林雅的女隊員進行著前後兩點的定位練習。他稍稍側身提拉一板,林雅便撤步後退穩削一拍;他再收腕輕吊一拍,對方又並步上前反撥一板。如此進退,反覆來回,像音樂教室的節拍器那般準確無誤,均恆不變。

球打到這等水平,體育的猙獰面目才暴露無遺。外人對體育運動的那種興趣、愛好、愉悅以及健身強體的輕鬆閒雅,此時此刻,早已煙消雲散,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姿勢、步伐、節奏、汗水、痛苦、競爭、勝負和名次。

這會兒的林雅,早已氣喘吁吁,疲於奔命。連續不斷的前後移步和上下揮拍,使她無暇顧及鼻尖和額角上的汗珠兒。海藍色的短袖運動衫上,前胸和後背洇出了兩片大大的濕印。微微隆起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把球衣的前襟頂出兩坨欲凸未凸似圓非圓的輪廓。不知怎麼,李清照的那句「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的詞句,栩栩婉約在我的眼前。再偷眼向人家望去,自己有點兒近似隱晦的羞怯。

乒桌球乓的銀球,在他倆的球拍之間飛來跳去,既不下網也不出台,鐘擺似的在一個無形的磁場中相吸相斥,永不停息。這種機械枯燥的基本功練習,一次得上百個來回。湯教練一邊打著,一邊讓我做熱身活動,準備接替他。突然,林雅削飛了一個難度不大的球。

「這一板都頂不住,鍾青草的弧圈上來,儂還不光去撒鴨子找球了!」

湯教練的四方臉上,每條稜角都陰雲密布。可當他擺頭甩汗時,見我身著白色的圓領汗衫,臉又長了一截:

「運動服呢?儂逛濱河馬路來了!」

「剛……洗了……」

「不曉得要打球……乾脆脫去得了……這衫子,緊巴巴的,動作不瓦塌啦?」

即使平日訓練,湯教練也這般死叫真。他常說,要搞搞清楚,競技體育不是隨便玩玩的,是人類向自嘎兒的極限挑戰,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我被迫光著上身,赤膊上陣,簡直一個雨果筆下的海上勞工。往常打熱了,偶爾也脫成這番袒胸露背的粗野模樣。可今晚剛來,就讓扒成個拼命三郎,真不是個滋味。

我沒管他倆剛才的線路和節奏,一上來,便卯足勁兒猛拉猛衝,把渾身的不快一股腦地發泄到弧圈球上。林雅哪扛得住,沒幾板就死了。

弧圈球是通過黏性較強的反膠拍面與桌球的瞬間摩擦,使球體產生極強的旋轉。當球落在球檯的一霎那,不僅保持本身的慣性反彈,同時藉助旋轉,使得疾速飛奔的球又添一力,像加速度一樣陡然加快。

由於這種球的飛行軌跡有一定的弧度,所以叫弧圈球。弧圈球是一個叫中辛伊枝的日本大學生發明的,歐洲人接受得很快。十八歲的瑞典小將本格森,在31屆世乒賽上就是憑藉這一新技術,闖關奪隘一舉折桂的。

桌球是一項技術含量很高、靈敏性很強的運動。在進攻與防守、控制與反控制、變化與應變的激烈對抗中,再紮實的功底,也頂不住新技術的衝擊。

湯教練的這些話,我理解不深,卻獲益匪淺。最近一段時間,在好幾場比賽中我勝多負少,這分明與自己的弧圈球技術不斷提高有直接關係。眼下,除了湯教練的反手推擋尚可與我抗衡數個來回之外,再就是林雅能招架幾板高吊弧圈。

其他的人,哼——只要我步伐到位,手腕吃住勁兒,一板爆沖弧圈,足以拉得對方屁顛屁顛地滿世界攆球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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