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一座山,何以成名?

星河literature 發佈 2022-11-16T23:03:17.134982+00:00

大雨一整夜,晨起時,天色仍陰沉得駭人,登山估計要「泡湯」。來至麻姑山下,引我們上山的當地朋友很有信心地說,不妨,麻姑會顯靈的。

這是我第三次登南城麻姑山。大雨一整夜,晨起時,天色仍陰沉得駭人,登山估計要「泡湯」。來至麻姑山下,引我們上山的當地朋友很有信心地說,不妨,麻姑會顯靈的。我將信將疑。

一路上山,天屢屢欲雨,但終究沒下來,似乎決心給足我們面子。而當我們來到高達四五十米的「麻姑獻壽」塑像下時,天色竟豁然開朗,藍天白雲襯著白色花崗岩塑像更顯得光彩照人。

看來,此山果然有些「靈驗」。

「麻姑獻壽」在傳統文藝特別是傳統美術中頗為常見。宋代劉松年《瑤池獻壽圖》是流傳下來的最早的一幅名家之作;後世人物畫高手,如明代仇英、陳洪綬、張路,清代任熊、任伯年等都有「麻姑獻壽」圖傳世。在民間美術中「麻姑獻壽」更是熱門。傳統圖式一般多取麻姑仙端莊而立的靜態;前時在中國陶瓷博物館曾見一清康熙古彩「麻姑獻壽」盤,繪仕女二人,主要人物是麻姑,鹿拉車,車上載一酒罈,壇上覆以荷葉,取其前往瑤池獻壽之意,為同題瓷繪的上佳之作,應是當年一件祝壽禮。麻姑山上的這座漢白玉麻姑獻壽雕塑,端莊而美好,目光和悅,足踏祥雲,手捧仙酒蟠桃,仙鶴與神鹿左右相伴,鹿回首揚蹄頗具動感,與靜態的塑像形成呼應,是在歷代「麻姑獻壽」圖式基礎上的精心之作。

在龐大的道教神仙譜系中,麻姑仙是廣受人們喜愛的一位。

關於麻姑仙的文字記載最早見於魏晉時期的《列異傳》和《神仙傳》。民間信仰的形成肯定比這早。民間傳說很豐富也很生活化,文獻記載中的麻姑則親切而凜然神聖。《神仙傳》中麻姑出場時是十八九歲的美麗少女模樣,頭頂作髻,余發下垂至腰,衣有紋繡,光彩奪目,卻自雲「已見東海三為桑田」,留下一個「滄海桑田」的成語。麻姑堪稱不老的壽仙,有別於彭祖、南極仙翁的鶴髮童顏,也不同於西王母的端莊威嚴,可謂青春永駐,歲月無痕,兼有世人夢寐以求的青春、美貌和長壽。

因麻姑崇拜的影響力,全國出現了不少傳為麻姑成仙處的仙山、洞窟,還有許多祭祀麻姑的廟。僅江南一帶就有四座麻姑山,其中當然以江西南城麻姑山最為著名。此山早在東漢時就有道士修行,是古來著名的道教勝地。傳麻姑仙在此山得道飛升:「南城縣有麻姑山,頂有古壇,相傳雲,麻姑於此得道。」似乎是與這則記載相印證,山上至今有一座整修過的壇台,台高三層,麻石鋪階、青石護欄,坐落於煙霞掩映的山谷空曠處。

南城麻姑山揚名天下,首先與唐代道士鄧紫陽大有關係。

說起來,鄧紫陽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有「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之譽的唐代大書家李邕曾撰《唐東京福唐觀鄧天師碣》,這位「鄧天師」即鄧紫陽。據載鄧紫陽是南城人,出身南陽望族。少年時即遍訪名山,潛心修煉,以道法精深名聞當時。開元二十三年(735年)鄧應詔入宮,成為唐玄宗身邊舉足輕重的道士之一。開元二十七年(739年)仙逝於西京太元觀,留下兩大遺願:一、歸葬麻姑山;二、在麻姑仙壇建廟。其門人上奏玄宗,玄宗感念鄧紫陽的道行功德,派遣中使車輿送殯,葬於麻姑山頂,同時敕建麻姑廟。

顏真卿《麻姑仙壇記》中對此有記載:

開元中,道士鄧紫陽於此習道,蒙召入大同殿修功德。廿七年,忽見虎駕龍車,二人執節於庭中,顧謂其友竹務猷曰:「此迎我也。可為吾奏,願欲歸葬本山,仍請立廟於壇側。」

羽化之際鄧紫陽奏請歸葬麻姑山,乃人之常情,但我讀這段文字時頗感困惑的是:鄧紫陽為何提出要立麻姑廟?或者說立麻姑廟對於他來說為什麼如此重要?

在麻姑山建廟當然並非鑿空之論。可以肯定的是,至晚在唐玄宗時期,麻姑已在當地民間廣受祭祀。但民間信仰在尚未得到官方認可之前,處於一種自發、鬆散的狀態,對外缺乏廣泛號召力,對內也無法進行有效的規範、管理。鄧的功勞,正是以奉敕立廟的形式,使民間已有的祭祀受到官方的認可。

我們可以推測,鄧紫陽為麻姑仙請旨立廟,很可能是利用自己在宮廷里最後的影響力,為這裡留下一座欽定的祭祀場所,為自己的徒孫子弟留下一份可以傳之久遠的基業。鄧久在皇城,大約對當時民間道教的生存危機有所預感。熟悉一點中國宗教史的人都知道,道教在唐代深受皇家推崇,特別是在武宗時期還發生了滅佛事件,滅佛事件背景複雜,其中道士們的推波助瀾起了很大作用。但是,道教排佛得寵的背後,正孕育著道教自身的一場危機。那些身為道教信徒的士大夫,一方面仍在信仰道教,一方面卻開始對以神秘法術受尊崇的道士們十分警惕。隨著滅佛事件的發酵,物極必反,皇帝的信任一旦失去,「誕妄」的道教流派就會受到排擠。

就在鄧紫陽身後數十年裡,發生了官府清理民間祭祀場所的事件,麻姑廟由於是皇帝敕建,自然不在清理之列。有祭祀場所,就要有道士來管理,據記載,鄧紫陽的後人鄧思明被確定為麻姑山「焚修道士」,後來在宮廷里也逐漸贏得了一定影響力。由此看來,鄧紫陽可算是居安思危了。當然這只是猜測。

敕建麻姑廟,顯示了此山的尊榮。但這種敕建並不是皇帝單方面的賞賜,更體現了地方精英穩固自己地位的努力。實際的效果是,通過皇帝批准為麻姑仙建廟立祠,鄧紫陽為南城麻姑山在同類仙山中爭得了一個欽定的名分,造就了南城麻姑山在道教史上的輝煌,也擴大了麻姑信仰在社會上的影響力。

從那時起,麻姑真正成為了這座山的主人;曾經,她只是一位尊貴的過客。

作為道教神祇,麻姑入載《神仙傳》,在神仙譜系中擁有不低的地位。但《神仙傳》中的麻姑仙故事對於麻姑山周邊百姓來說意義不大。在本地百姓的信仰中,麻姑不應是四處雲遊的赤腳大仙,而應該屬於這座山,應該是此地的佑護神。因而相對於「滄海桑田」之類的傳說,此地百姓更津津樂道於麻姑早年在此成仙的故事,津津樂道於麻姑仙救助百姓的善良與智慧。這樣一種地方性很強的民間信仰,與麻姑仙在道教文化中作為壽仙,作為賜福、獻壽之神的形象有著一種微妙的錯位。

行至山中一處平曠開闊之地,是依山而建的「仙都觀」。麻姑廟自唐代敕建以後,歷經多次毀壞與重建,名字也曾改變,宋代更名為「仙都觀」延用至今,圍繞著歷次重建,留下了許多文字記載,成為一部麻姑山志中的重要內容。

拾階而上,但見廟宇巍峨,莊重肅穆。仙都觀內有一座四角碑亭,此亭正面匾額大書「魯公碑亭」,亭中央置立著顏真卿撰書的《有唐撫州南城縣麻姑山仙壇記》,後人簡稱為《麻姑仙壇記》。這塊碑在書法史上地位崇高,有「天下第一楷書」之譽。《麻姑仙壇記》傳世有「小字本」「大字本」等,都很著名,宋時即有人對「小字本」提出質疑,而「大字本」一般無爭議,原碑早已無存,但至今留下的拓本仍足以支持此碑在書法史上的尊崇地位。

這塊碑對於麻姑山實在很重要。麻姑仙的傳說雖然豐富而多彩,但麻姑崇拜具有民間性和自發性特點。麻姑和福、祿、壽等神仙一樣,屬於道教神仙中的民間俗仙,在道教經典教規教義中並無記載,有別於「三清」之類的道教神仙,因而對於居於傳統社會主流的文人士大夫來說,多少有些陌生。要知道在唐宋以後,儘管道教在宮廷里仍得到重視,但仙道世界在士大夫心中的地位卻大大地下降了。為了拉近與士大夫的距離,後世道教大師多聲稱自己的道學淵源於老莊;為了保持自己在主流文化中的地位,他們奢談道學而對於法術卻諱莫如深。當鄧紫陽為後代徒孫留下的基業逐漸被歲月磨蝕,《麻姑仙壇記》碑卻保證了麻姑山在主流文化中的地位,仙都觀不斷被重建也與此有關。碑亭矗立在仙都觀內最醒目的位置上,正體現了此山、此觀與此碑間的關係。

亭中的碑版是今人根據上海博物院藏的宋拓本重新精刻的。翻刻後的碑文因字口過於清晰而顯得有些「新」,以今日重建的廟宇之規模,也襯得這一組高2.7米、寬3.9米的石碑有些單薄、不夠厚重。但我們參觀時,碑前正陳列著宋拓本的高仿影印手卷,站在碑前,將這拓本與豎立的碑版相印證,「天下第一楷書」的精氣神裹挾著其特有的滄桑之感撲面而來。新碑是已故著名篆刻家許亦農先生的作品,刊立於1992年,距今27年,新碑本身記錄和見證了當代傳統文化復甦振興的一段歷程。重刻《麻姑仙壇記》是當年書法界的盛事,國內外著名書家紛紛作書祝賀,仙都觀特意為此建立起一座周長數百米的書法碑廊,將這些詩文書跡鐫刻其間,成為今日觀內一景。

《麻姑仙壇記》是顏真卿為人臨摹最多的碑帖之一,也是楷書碑帖中影響最大者之一。人們在臨摹、讀帖之時,總是無法繞開對於其中文字內容的揣摩。當年讀《麻姑仙壇記》中講述王方平與麻姑仙的故事,感覺很陌生,因陌生而好奇,正是這樣一部如今很容易得到的字帖,為我掀開了《神仙傳》裡龐雜仙道世界一角。同樣使我好奇的是顏真卿。

作為一位名臣,顏真卿以其秉性正直、篤實純厚、德學超群、堪為人范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透過《麻姑仙壇記》人們卻發現對仙道的熱衷也構成了顏真卿生命的一部分。事實上,顏真卿與道教、佛教淵源都頗深。其祖上留下的《顏氏家訓》中就有「神仙之事,未可全誣」和「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為來世津梁」等訓誡。據說顏真卿青年時曾臥疾百餘日不愈,道士的丹藥使他康復,也許因此顏真卿常留心仙道;顏真卿也曾探訪高僧名德請教佛法,並最終成為一名居士。然而這一切並無損顏真卿的剛烈、正直和忠義,無損他濟世安邦的抱負和理想,道家與佛家超然物外的隱逸情懷,反有助於顏真卿在人生的起落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操守和真性情。我想,只有讀懂顏真卿生命中的這一面,才能讀懂他壯闊、飽滿的人生,才能真正讀懂他的書法。

大曆三年(768年)顏真卿被貶為撫州刺史。仕途失意之際常有的問道向禪之心,促使他在公務之餘更加熱情地尋仙訪道。他曾將此期所作詩文編成《臨川集》十卷,惜原書已佚,今存詩文中,與道教有關的就有《華蓋山王郭二真君壇碑記》《南嶽夫人仙壇碑銘》《臨川縣井山華姑仙壇碑銘》及《撫州南城縣麻姑山仙壇記》等。顏真卿以極大的熱情記載古今神仙道士傳說,景仰之意溢於筆端,並認真地記載了當地「恆修齋醮」等道教盛況。其中最為著名的當然是留下了拓本的《麻姑仙壇記》。

《麻姑仙壇記》樸厚古雅、內斂含蓄,寓奇逸於剛正,融篆籀之氣於楷法,線條如千年枯藤,結體寬博大方,可謂蒼古沉雄,儀態萬端。歐陽修《集古錄》中說:「此碑遒峻緊結,尤為精悍,……筆畫巨細皆有法。」確實達到了一種直指心源、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乃顏體楷書的代表作之一。人們討論《麻姑仙壇記》書風時,一般是從顏真卿寫碑時的年齡、閱歷與書法功力角度進行闡釋,如果結合顏真卿此時傾心仙道、超然物外的生命狀態,則其中書風與運筆上的變化,可能找到更深層的答案。

由於顏真卿的緣故,後世文人對於麻姑山的熱情也高漲起來。麻姑信仰在民間仍如火如荼,而一批批文人登麻姑山的重點卻是觀碑、拜顏魯公:「讀罷幽碑增夙慨,思余正氣凜秋穹。神仙事渺文章在,不拜麻姑拜魯公。」明代文人金章登麻姑山寫下的這首詩,透露出文人士大夫對於麻姑信仰的隔膜和對於顏魯公的文化歸屬感。顏真卿和他的碑記打通了民間信仰與士大夫文化之間的隔閡,並在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張力。

顏真卿作為一位有功於麻姑山的名人,自己也成為了此地人們祭祀的偶像。傳統社會中,地方神祇的祭祀儀式往往對周邊老百姓具有很強的凝聚力。因而這種祭祀活動總是試圖把不同階層和社會背景的人們的祈願統統包容進來,形成最大公約數和向心力。南城麻姑山作為一處歷史悠久的祭祀中心,很早就從單純的仙人崇拜轉向多元。唐宋以來麻姑山上佛道並存,不僅有道教仙都觀,也有雲門寺、碧濤庵等佛教寺庵。後來還有三忠祠、胡公祠、育英堂等儒家祠廟的建立,為麻姑山增添了先賢崇拜的內容。顏魯公位列三忠祠中,與文天祥、李綱等宋代名臣一併接受後人的祭祀。

於是,麻姑山更加熱鬧起來,在明人的記載中,麻姑山「日上千人朝拜,夜裡萬盞明燈」。信仰不同、階層各異的人們把這裡視為一個共同的祈願中心,人們打破平日各自不同的生活界限,投入到共同的祭祀中,風調雨順、歲稔年豐等構成了人們祈福的主要內容。這種格局延續至今。

一處著名人文景觀的生成,最初可能是出於一種巧合或幸運,如同一顆種子在漫無目的的旅行中偶然落入大地。麻姑山不僅有深厚的文化,還有靈動的自然稟賦。自然造化與歷史賦予,孕育著這顆種子的生長,並形成了這座名山的文化主幹。綺麗的山水、瑰奇的仙話和巍峨的書法碑版,彼此形成了一種互文,不可分離地凝成了此山的魂魄與光彩。

葉青,出生於吉林。現為江西省文聯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二級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美術史論、地域文化研究及文藝評論。出版《應物傳神:中國畫寫實傳統研究》《江西木竹雕刻與竹編織圖文集成》《楚調唐音—歌吟藝術的活化石》《葉青文藝論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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