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鑫宇們,需要的不是說教

新週刊 發佈 2023-02-06T02:13:36.203326+00:00

2月2日上午10時,胡鑫宇事件新聞發布會召開,認定胡鑫宇系自縊死亡。這個異常「平靜」的結果,讓此前沉浸於各種「陰謀論」的網友們「措手不及」。

因為抑鬱、無助而導致的自殺,是青少年心理問題被忽視後的一起「日常性」的悲劇。

2月2日上午10時,胡鑫宇事件新聞發布會召開,認定胡鑫宇系自縊死亡。

這個異常「平靜」的結果,讓此前沉浸於各種「陰謀論」的網友們「措手不及」。在各類駭人聽聞的猜想、傳言被擊碎之後,留下的事實,越是簡單,反而越是殘酷——因為抑鬱、無助而導致的自殺,是青少年心理問題被忽視後的一起「日常性」悲劇。

警方表示,胡鑫宇生前錄製的兩段音頻清晰表達了自殺意願。而早在胡鑫宇失蹤前半個月,他曾向母親多次通話哭訴,表示不想讀書、想要回家。

然而過去幾個月里,胡鑫宇生前表現出的抑鬱情緒卻未被母親重點提及,也從未成為輿論的主要焦點,以至於發現胡鑫宇自縊而亡後,心碎的母親難以面對屍檢結果,仍舊在努力「尋找真相」。

但對於歷經抑鬱症的青少年而言,他們的求救聲卻不一定能得到外界足夠的重視;相反,「矯情」「脆弱」「無病呻吟」是他們常常接收到的反饋。

這種對抑鬱症的偏見甚至出現在專業的心理服務機構中。2月3日,北京市社會心理工作聯合會官方微博發布了一封名為《胡鑫宇,請給心理指導師五分鐘》的公開信,引起廣泛質疑。有網友評價:「一場盛大的pua」「離開這個世界前,還要再被氣5分鐘」。

他們的求救聲卻不一定能得到外界足夠的重視。/新聞視頻截圖

由此可見,缺乏對抑鬱症的基本認知和預警,才是這起悲劇帶給我們最大的警示。

抑鬱症,

父母最難以面對的沉重真相

胡鑫宇有過幾次微弱的呼救,但都沒有得到足夠的回應。

2022年9月27日,胡鑫宇曾給母親打過3次電話,共計43分54秒,母親回憶,兒子在電話中向自己哭訴不想讀書了、想回家;10月5日,胡鑫宇又與母親通話三次,共39分47秒,但母親未透露通話內容。

我們無法知曉胡鑫宇在電話中到底向母親傾訴了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胡鑫宇失蹤前還是失蹤後,他所表現出的「反常」行為都沒有引發家庭、學校的注意。

2022年9月,胡鑫宇入讀致遠中學。上高中的第一個月里,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

我們能從胡鑫宇的筆記本中找到他情緒的端倪。他寫下:「吐了,新環境真難適應」「如果我什麼時候頹廢了,就想一下去留問題」,他也寫出了身體不適的感受:「睡眠有問題」、早醒、「害怕影響別人」。

我們能從胡鑫宇的筆記本中找到他情緒的端倪。/新聞視頻截圖

無論是筆記本中出現的輕生、厭世傾向,還是一系列軀體表現——睡眠障礙、精力不足、記憶困難,都是抑鬱症典型的症狀。

新聞發布會也提及了胡鑫宇生前的精神狀態,他曾對同學說「我是否存在,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壓力大,活著沒意思,是不是約著去跳樓」等等。根據《新京報》的報導,胡鑫宇的班主任形容他性格孤僻,「沒人跟他玩得來」。

胡鑫宇的外婆,也接收到了「反常」信號。由於胡鑫宇的母親在福建省打工,父親在永平鎮上做工,長久以來,胡鑫宇都是與外婆一起生活,當時的他「懂事」「聽話」。但胡鑫宇升入高中以後,外婆發現他開始和大人頂嘴,吃飯要自己的「專屬碗筷」,常常顯得「心情不好」。

只是,這一系列的表現,並未得到外界的及時回應。

胡鑫宇失蹤的三個多月里,他的家人有過各式各樣的猜想,但唯獨沒有想到是孩子的情緒出現了問題。

在《每日人物》的報導里,我們可以窺見在胡鑫宇所在的鉛山縣城,大人們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態度——胡鑫宇失蹤後,一位受訪的母親在服裝廠的車間裡評論此事:「現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差,你這點學習壓力都受不了,將來他步入社會了,有困難的時候怎麼去面對?」另一位致遠中學陪讀孫女的奶奶,被問及胡鑫宇事件時,表示:「不認識,不要影響學習就好」。

胡鑫宇失蹤的三個多月里,他的家人有過各式各樣的猜想,但唯獨沒有想到是孩子的情緒出現了問題。/《陽光普照》劇照

根據《新民周刊》的報導,青少年精神科主治醫師張樺曾經表示:「青少年抑鬱症症狀容易被家長看作是青春期叛逆,但是,通常只有孩子的精神症狀影響到學習成績了,家長才會發現和重視,並且帶到醫院來看醫生。」

尤其在高中這樣一個學業緊張的特殊時期,胡鑫宇的厭學、沮喪更容易被看作是青春期的「逆反」和「逃避」。

其實,對心理問題的忽視,不僅發生在鉛山縣城,在中國的大部分家庭,「抑鬱症」都是一個讓家長難以啟齒的概念。

對抑鬱症的認知差異,首先是一個「代際問題」。對於成長於物質匱乏年代的父母,他們大多難以理解在物質生活豐厚的當下,年輕人為何會感到「不快樂」「不滿足」。一種常常發生於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對話是:「我們給了你這麼好的生活,你為何還不快樂,不感恩?」

在很多父母眼中,孩子的抑鬱症甚至是一種對自己「養育付出」的否定,所以,當孩子表現出抑鬱症狀時,一些父母會感到「不可思議」「勃然大怒」。

在很多父母眼中,孩子的抑鬱症甚至是一種對自己「養育付出」的否定。/紀錄片《矮婆》劇照

但事實是,人的精神發展與經濟發展並不呈正相關性。抑鬱症的成因複雜,也遠非「照顧不當」可以解釋。

「請給心理指導師五分鐘」,

一針充滿偏見的「雞血」

父母們對抑鬱症的普遍誤解、忽視,恰恰是整個社會觀念的映射。

胡鑫宇事件新聞發布會之後,一封名為《胡鑫宇,請給心理指導師五分鐘》的公開信,就暴露出了廣泛存在於社會中「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無知和偏見」。

文章的開頭「策略性」地使用了「親情綁架」式的教導,口吻高高在上:「你每一個存在的日子,都家庭圓滿!你走之後的每一個清晨與傍晚,都是爹媽暗無天日!」

用「父母親情」架起來的勸誡,看似無可辯駁,但卻是一種對患病者自身體驗、生命感受的漠視。它根植於我們文化傳統中對自殺的態度——「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但在日常生活中,「家庭責任」的重擔,也可能是自我壓抑的原因。

《胡鑫宇,請給心理指導師五分鐘》。/微博截圖

據媒體報導,胡鑫宇自小就是一個家人眼中「孝順」「懂事」的好孩子,可以知道,他的輕生選擇,絕非是「不顧親情」的不負責任,相反,對於家庭的愧疚和無能為力,讓他的心靈承受了更大的痛苦。

緊接著,文章拋出了膚淺單薄的「人間值得」:「以後的生活中會有大量的良師益友,喝酒到醉、聊天到睡。」但顯然,對於胡鑫宇這樣一個心思細膩、經歷了存在價值危機的年輕人,「把酒言歡」的未來想像,在「生命意義的缺失」面前,無足輕重。

叔本華對自殺的一句著名論述常常被用於對青少年自殺的反思:「當一個人對於生存的恐懼大於對死亡的恐懼時,他就會選擇自殺。」是什麼會讓一個人對生存如此恐懼?而這種絕望又根植於怎樣的社會土壤?

值得一提的是,文章提及了當下社會中單一、趨同的價值賽道——「上不了大學或者上不了好的學校,那是只是考試的結果,而不是人生全部」,但作者卻十分「聰明」地避開了造成這種單一價值觀的原因,也對胡鑫宇的「小鎮青年」的特殊身份絕口不提。

隨後的煽情指向了「抑鬱症需要增強鬥志」的假設:「如果你不在了,就沒有機會感覺到悲傷與痛苦:刺激你發憤,激勵你鬥志,產生壯懷激烈的男兒豪情!」

「把酒言歡」的未來想像,在「生命意義的缺失」面前,無足輕重。/pexels

這種假設正是很多人無法「正視抑鬱症」的原因。因為在一個強調堅毅、自強的競爭型社會,抑鬱症意味著效率低下、意志力薄弱,是「弱者」的代名詞;在一些父母眼中,抑鬱症更是「懶惰」「不愛學習」的藉口,而所謂的「抑鬱」,是可以通過增強意志來改變的。

在這封情緒激昂的公開信里,它所強調的「激發鬥志」,說教式的「人間值得」恰恰是對抑鬱症患者最表層的誤解,即抑鬱症是一種能夠努力「克服」的軟弱意志。

留守兒童,

需要全社會的支持

如果忽略了胡鑫宇特殊的「留守兒童」身份,大眾對這起悲劇的討論將喪失意義。

大量的研究發現,留守兒童的抑鬱得分顯著高於非留守兒童。

其中,「親情的疏離」是導致留守兒童心理健康出現問題的一大原因。

警方稱:「經心理專家分析,胡鑫宇性格內向溫和、孤獨,在意他人看法」「情感支持缺失,缺少情緒宣洩渠道」。

大量的研究發現, 留守兒童的抑鬱得分顯著高於非留守兒童。/紀錄片《路》劇照

由於父母常年在外務工,留守兒童與養育者之間常常會形成一種「不安全依戀」。缺少父母的情感支持,留守兒童往往會更敏感、自卑、缺乏自信,應對外界壓力的方式也更為消極。

胡鑫宇敏感地察覺了自己的孤立無援,所以在社交媒體上留言:「我試著銷聲匿跡,原來真的無人問津」,青春期逐漸形成的「自我」,卻沒有得到外界的接納。

除此之外,父母的經濟地位也會給留守兒童帶來心理上的負面影響。研究表明,留守兒童更容易出現內疚、自責的心理,「好好學習」「考上好學校」幾乎是小鎮青年們唯一的出路。

根據《南方都市報》對胡鑫宇外公的採訪,胡鑫宇在家人的眼裡「懂事」「聽話」「初中小學成績很好」,知道家裡並不富裕,因此把家人給他的錢都存起來。可以預見,胡鑫宇進入高中後的成績跌落,延伸到了他對未來發展的深度憂慮。

從青少年的心理發展來看,父母無疑是為孩子提供情感支持、工具性支持的直接負責人,而缺乏父母支持,則是青少年罹患抑鬱症的高風險因素。但我們卻不能因此冷漠地指責胡鑫宇父母的「疏忽」。對於常年在外務工的父母,與孩子分離是一個社會結構下「身不由己」的選擇;再加之文化水平的局限,父母很難理解「抑鬱症」究竟為何物。

其實,在胡鑫宇及像他這樣的留守少年群體中,更需要的是家庭外的「社會性支持」。

對於常年在外務工的父母,與孩子分離是一個社會結構下「身不由己」的選擇。/《歸途列車》劇照

研究表明,「低社會支持將增加個體的抑鬱易感性」。其中,社會支持涵蓋外界提供給個體的各種「資源」,包括來自同伴、學校、社會機構的支持。

遺憾的是,從媒體的報導中,我們看到胡鑫宇入讀高中後,心理健康在學習成績面前似乎「不值一提」,根據《每日人物》的報導,學習是這個縣城的學生們「唯一重要的事情」。在胡鑫宇失蹤之前,學校、年級、班級、家庭的「四級預警網絡」也並未建立完善。

作為普通人,僅僅呼籲父母關注兒童心理健康是遠遠不夠的,我們也應該警惕「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責任人」這樣輕飄飄的指責,以及「請給心理指導師五分鐘」式的爹味說教。一個年輕生命的隕落,並非只是家庭內部的悲劇,也是全社會的責任。

參考資料:

心理學報|父母支持、友誼支持對早中期青少年孤獨感和抑鬱的影響

心理學報|父母關愛對農村留守兒童抑鬱的影響機制:追蹤研究 *

鳳凰WEEKLY|留守真相:27%的受訪兒童想過自殺

每日人物|胡鑫宇背後的鉛山縣城

壹點靈心理|中國大部分的父母,都不能承認子女的抑鬱症?

新民周刊|孩子怎麼就「突然」抑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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