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冠以「凍齡」之名的厭女遊戲，在「婁藝瀟P圖」這個熱搜詞條中隱秘展開。
她在華表獎紅毯上的照片流傳於各大P圖軟體，P圖工具像數學公式一樣按照大差不差的路線演算，擦掉她的法令紋、贅肉以及不流暢的面部曲線，最終得出一個皮膚透亮的「少女」。
人們樂於一次又一次提醒婁藝瀟，你臉垮了。（圖/社交網絡截圖）
每個網友分享的挑戰成果都套路得如出一轍：左滑是P圖之後嬌俏飽滿的臉蛋，帶著她14年前的影子；右滑是仿若整容失敗之後垮臉的生圖。
整個社交網站都在熱烈地比拼P圖技術，無聲之中編織了一張厭惡35歲婁藝瀟的網。
而且這一切如此輕鬆，仿佛捏娃娃：把下巴削尖、眼尾挑高、肥肉抽掉、細紋抹平。討厭女演員整容的網友們，既要指責不自然的人工臉，又要拿起P圖工具教女演員永葆青春。
在一片以或虛偽、或真情愛慕她19歲柔美容顏的氣氛里，婁藝瀟卻仍然要禮貌致謝，謝謝這一場對膠原蛋白的變態追逐。
19歲那個永葆青春的胡一菲，在替她接收架空的愛意。（圖/微博@婁藝瀟）
逼迫女演員注射的是你
不必談論婁藝瀟有沒有整容，因為在大部分網友的目光里，女演員的原罪並不是整容，而是衰老。
當初，張檬動刀動得全網嘆息，所有人都拿出《美人心計》時期的劇照來數落她，一次次強調她逝去的靈動，對22歲的張檬致以高調的懷念，從而合理化對35歲的張檬臉部痕跡的厭棄。
張檬幾乎每一次露面都要遭受「毀容」的譏諷。（圖/《我就是演員》）
可陳小紜憑藉一張沒有瑕疵的臉，在綜藝上承認曾經整骨10次，卻幾乎沒有「可惜」「不該」「毀容」等批評出現，因為她整得很「成功」。
另一邊，陳小紜成為了整骨榜樣。（圖/社交網絡截圖）
也就是說，網友並不攔著女演員去整容，但絕對討厭她們臉上出現「非少女」的不光滑痕跡，無論它是整出來的，還是自然形成的。
同樣，對一個女藝人最熱烈的誇讚是「回春」。比如減肥後一襲黑禮裙的黃綺珊，比如換了妝造團隊之後溫柔魅惑的楊紫，甚至有評論在底下激動地假設，想知道她們到底動了哪裡。
逆齡就像一個巨大驚喜，砸向黃綺珊的歌迷。（圖/社交網絡截圖）
網友實際上要的是一幅緊緻的、飽滿的、年輕的女性群像，對整容的忌諱只出現在女星垮臉的時候，而幾乎不介意她們動刀動得風情萬種的紅利時期，只要看起來「凍齡」就夠了。
一旦女演員在鏡頭前不再嬌嫩，那麼網際網路便會湧現出無數種逼迫她們「嘭」起來的辦法，其中一種就是P圖，標題不外乎「淺P一個×××」「幫×××還原出道時期」「假如×××長這樣「......
人們把這一行為稱作「挑戰」——對女演員臉上的痕跡挑起戰鬥。
比如紅毯上30歲的周冬雨，臉部瘦削而硬朗，「挑戰師」們要將她P回18歲的《山楂樹之戀》時期，想像2023年的她仍舊長相幼齒而稚嫩。
似乎周冬雨不該長成左邊的樣子，她需要向右邊看齊。（圖/社交網絡截圖）
比如綜藝里45歲的徐熙媛，坐在沙發上豐腴而溫潤，「挑戰師」們翻出2007年《轉角遇到愛》時期的劇照，要精妙地「還」她一雙楚楚可憐的眼、一張清冷精緻的臉，而不是如今一副完全婦人的輪廓。
女演員的駐顏術，根本比不過電腦里的P圖技術。（圖/社交網絡截圖）
現實中的女演員不「回春」，賽博世界裡的網友們便主動幫助她們「還原美貌」，仿佛衰老的女演員是紊亂的、錯誤的、必須抹除的，所以人們要「還原」、要「夢回早期」。
回過頭看，婁藝瀟被全網揶揄注射再多玻尿酸也根本敵不過19歲的《愛情公寓》時期，話里話外其實都是「不允許衰老」的邏輯。
因為人們糾結的不是她「到底有沒有整容」，而是她走樣了。
女演員的後半生，註定被嫌棄？
橫在女演員面前的年齡大刀，從上世紀30年代就已經亮出。那時候，衰老是明擺在報章頭條里的恥辱。
1934年，結束了上一份9年長約合同的女演員宣景琳在續約時，公司就翻臉提出一條「月俸數額照前減去五十元」的要求，而此時她才27歲。息影多年的女演員王漢倫意欲出演《慈母曲》，片方只願意給出120元的片酬，這甚至抵不上她10年前月薪的一半。
早期女演員的處境更加艱難。（圖/《有夫之婦》）
再往前推，古代文人對女性的想像，也偏向於白居易詩中的「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黛青描畫眉，凝脂若雪膚」，避開了老婦與剛毅，依偎在《詩經》式的傷懷氛圍里，做柔弱且幼小的夢中情人。
「年老色衰」就像一個貶值公式，千百年來快速切割著女演員的價值。
撐起吉原街繁華浮世繪的藝妓，其生涯一般到30歲完結，她頸後雪白的肌膚、唇上血紅的胭脂、腳下玲瓏的木屐都凝固在女性生命的初半段，否則就不珍稀了。
每個藝妓都只擁有短暫的職業生命。（圖/《藝妓回憶錄》）
這多像早期電影業對女演員大剌剌隨意辭退、減薪的理直氣壯，以及如今網友們對女演員的「回春」想像。
女性身體的誘惑性是最早、最頻繁被鏡頭放大的對象，從腰臀到胸部，再到眉眼，用非常裸露的電視語言，滿足細密而廣泛的畫外凝視。
《蘇州河》裡的周迅、《十面埋伏》裡的章子怡、《白鹿原》裡的張雨綺都被收入情慾的囊袋裡，她們的身體被鏡頭窺視，有的背負著隱喻，有的則是赤裸裸地攤開、展示。
有時候，她們甚至只是「XX女郎」而不是女演員。（圖/《美人魚》）
她們成為最直接的視覺刺激，閃現在預告片段里，列印在巨幅海報上，仿佛一隻汁水飽滿的桃子，平滑而粉嫩，勾起大眾的唾液。
假如有一天這隻桃子出現了皺紋，那麼唾液會毫不猶豫地噴向它、謾罵它。
相對而言，男演員的皺紋就「合理」很多，就像名表、雪茄、腰帶有某種權力語言一樣，男性臉上的溝壑反而在電影裡被描摹得異常具有魅力，爺們、成熟、有故事，人們齊刷刷構築出一個「他好特別」的叔圈。
法令紋與坎坷不平的皮膚，都阻礙不了男人的故事性。（圖/《千禧曼波》）
如此理想的生存環境，卻始終切換不到女演員這邊來。
人們給半老徐娘們憑空造出一個口號——「乘風破浪」，像縴夫一樣嘿喲嘿喲地、勵志地活下去，而不是自然而然老去。
悖逆的是，如今《乘風》舞台上最受追捧的姐姐，幾乎都是「凍齡」級顏值的。
暴漲的票數，把她冰封在校服裙里。（圖/《乘風破浪》）
納博科夫塑造了一個變態的亨伯特，他說：「大概因為我在她們身上看到了粗糙的女性肉體的棺木，而我的性感少女就給活埋在裡面。」
他害怕洛麗塔變成少婦，就像網友害怕「婁藝瀟」們變成中年婦女一樣，勢必要用P圖的褒獎，來對沖「中年婦女」這一詞語的「貶義」。
網際網路上隱藏著的看不見的「亨伯特」們，你們要的只是一個又一個洛麗塔，不是女演員。
撰稿 花淇心
編輯 王中中
校對 黃思韻
排版 張穎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