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今天這個內卷時代的角度來看,大師豐子愷可能屬於「不太靠譜」的家長:
孩子早慧,正常人高興都來不及,他卻無比感傷,專門寫了篇散文《送阿寶出黃金時代》:
「所悲者,你的黃金時代快要度盡,現實漸漸暴露,你將停止你美麗的夢。」
1933年豐子愷與兒女們的合照,後排最右就是大女兒豐陳寶
但看似「不太靠譜」的教育下,子女孫輩們卻個個都很優秀:
長子豐華瞻在復旦大學教比較詩學;
次子豐元草成了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編輯;
小兒子豐新枚精通多國語言;
長女豐陳寶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
次女豐宛音當了老師;
小女兒豐一吟文藝造詣頗高,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做研究員;
此外,豐子愷還收養了三姐的女兒豐寧欣,她後來成了數學教授。
外孫宋菲君,物理學家,北大物理系畢業,中國科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而且他們回憶起來都說:「一整個童年,幾乎都是玩過來的」。
聽起來也太讓人羨慕了吧!讓人忍不住好奇,豐老的教育究竟有何獨到之處?
01
「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
如果民國時代有朋友圈,豐老一定是個「曬娃狂魔」——不過,是用畫的。
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有了孩子後,他們開始成為豐老創作的重要靈魂,漫畫也更生動有趣了。
記錄孩子們的過家家遊戲,妹妹當新娘子,弟弟當新郎,姐姐演媒人:
還有「將頭髮梳成大人模樣」迎接爸爸回家的小兒子:
豐老對孩子的讚美幾乎「肉麻」,他在散文里記述了一個夏夜,幾個孩子圍在一起吃西瓜,三歲的阿韋無意識地哼唱,五歲的瞻瞻稚拙地描述著大家吃西瓜的場景。
可在豐老眼裡,阿韋表現出了「深刻而完全」的音樂,而瞻瞻則將感情翻譯為詩歌。
「他們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
豐老是真誠地認為,孩子的心靈是如此珍貴:「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完完全全沒有成人的傲慢,在他看來,「兒童」並不是一個需要克服的未成熟時期,而是需要珍惜的階段。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邁向成人世界不是什麼值得百般催促的事情。
不是孩子應該向父親學習,而是成人要學會以澄澈的心與孩子相處。
所以,他對孩子的搗亂行為也看起來「不加管教」。孩子跑到他的書房大鬧一番,破壞他的構圖,又拿起水筆肆意揮灑,灑了一桌墨水點兒。
豐老剛想教訓他們,卻忽然驚覺:「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它向我們展示了對子女教育的心態轉化:
成人不一定就比孩子更高明,不要居高臨下指導孩子,年齡的成熟,不意味著心靈更加真誠,應該站在孩子的角度與之交流,而不是站在大人的角度教他/她。
02
寓教於樂的快樂教育
豐老曾說,「只有兒童天真爛漫,人格完整,這才是真正的人。」所以他對子女孫輩的教育,也是以快樂教育、寓教於樂為主。
據外孫、物理學家宋菲君(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中國科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回憶,從小學開始,每個禮拜六晚上,都到外公家裡面去學詩詞,學了有十幾年。
這個學習活動叫做「課兒」,而「課兒」這個傳統在豐老家裡很早就有了,「當年抗戰逃難路上,買不到書,外公就手抄了一本詞選,給我母親他們當教材。」
而課兒上,豐老並不是逐字逐句地解釋,會把詩詞裡的故事,變成漫畫,不摳字眼,接受孩子「不求甚解」。
這樣的課兒,對孩子來說受益匪淺還不占玩耍時間:
「每次去外公那裡,學詩詞至少是20首到30首,古文的話是一篇,這量不算少吧?但學習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剩下時間都是玩了,他不會耽誤我玩的時間。」
除了課兒、還有各種寓教於樂的趣味活動,比如《覽勝圖》遊戲。
是豐老逃難時偶然得到的,類似於現在的飛行棋,六個人玩,每個人輪流擲骰子,擲到幾就走幾步。
每一格子都是一個名勝古蹟,背後有一首詩詞或者有一個典故。這樣一邊玩,一邊就記住這些典故和詩詞了。
《覽勝圖》有六個角色:詞客(書生)、羽士(道士)、劍俠、美人、漁夫、緇衣(和尚)
不僅是知識的教授,對孩子學習興趣的引導,也是在「玩」中發展起來。
外孫宋菲君從初中就喜歡天文,每天晚上看星星、畫星空圖。高一的時候,做了個天文望遠鏡,還真看到了木星的四顆衛星。
高興得不得了,第二天就把這個事情告訴豐老,豐老聽了以後問:「菲君,火星的衛星你們看見沒有?」
得知沒看見,很快畫了一張畫,題字:「自製望遠鏡,天空望火星,仔細看清楚,他年去旅行」送給孩子。
多年後,外孫宋菲君回過頭來想,這一生研究物理重要的起點,正是外公給畫的這幅畫。
越了解豐老的教育理念,越意識到,在文學家、漫畫家、散文家之外,豐老其實還是個教育家。
而實際上,豐老就曾對當時的教育現狀,有過一定的批判:
漫畫《用功》,畫了一個正在讀書的孩子,後面是一個虛象,非常兇惡的老頭,他拿著兩個法寶,一個是「100分」,一個是「畢業證書」,這兩個東西就壓著孩子學,孩子的臉上沒有一點快樂。
漫畫《用功》《某種教育》
漫畫《某種教育》,畫了一個人拿著一個模具,從模具里出來的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樣的。
而對比豐老對子女孫女的教育,我們可以看到:快樂教育、寓教於樂、尊重孩子的個性和興趣……這些並不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化教育圖景。
03
和子女約定六章
東亞家庭可能都有一個困境:關心容易,放手難。過度的關心容易成掌控欲,父母無法停止擔心,也就無法停止關心。
但如此重視孩子的豐子愷,卻灑脫地放了手。
豐子愷曾繪製了一系列「設身處地想像孩子」的漫畫,提醒父母不要在「為了你好」的心態下,試圖掌控孩子的生活。
認為「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
他甚至不覺得自己作為「父親」,對於兒女有什麼特別的。
他說,世上所有人都是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孩子與我,固然血緣相連,但他們屬於更廣闊的天地。」
並不只是說得漂亮,豐子愷也真的這樣做了。1947年,豐子愷最小的孩子豐子吟也成年了,他和孩子們約定:
1)父母供給子女,至大學畢業為止。放棄者作為受得論。大學畢業後,子女各自獨立生活,並無供養父母之義務,父母亦更無供給子女之義務。
2)大學畢業後倘能考取官費留學或近於官費之自費留學,父母仍供給其不足之費用,至返日為止。
3)子女婚嫁,一切自主自理,父母無代謀之義務。
4)子女獨立之後,生活有餘而供養父母,或父母生活有餘而供給子女,皆屬友誼性質,絕非義務。
5)子女獨立之後,以與父母分居為原則。雙方同意而同居者,皆屬鄰誼性質,絕非義務。
6)父母雙亡後,倘有遺產,除父母遺囑指定者外,由子女平分受得。
在豐子愷看來,父母與孩子雖有親密的關聯,但實為各自獨立的個體。
確實,我們可以給予孩子的是我們的愛,而不是我們的想法,因為他們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我們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
04
為人父的「鬆弛感」
鬆弛感育兒一度成為熱詞,豐子愷為人父,就很有鬆弛感。白傑明《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中曾分享道:
豐子愷和朱自清的同題散文《兒女》,經葉聖陶之手發表在1928年的同一期《小說月報》上,兩人都剛剛年過三十,都有五個小孩。
豐子愷在文中讚嘆兒女有「最健全者的心」,朱自清則在哀嘆養育孩子帶來的巨大壓力,像是「被剝層皮」,說自己的處境就如同魯迅有諷刺意味的小說《幸福的家庭》。
在豐老充滿鬆弛感的家庭氛圍中,我們看到他常常讀著讀著書,興之所至就會帶一家人去詩里寫的地方看看。於是孩子跟老師請假,一家人就跑出去旅遊了。
抗戰爆發,豐子愷帶全家南下避難。在顛沛流離的逃亡路上,他也常常組織家庭學習會——「課兒」。
當然,雖然叫「課」,形式卻非常隨意。豐子愷鼓勵孩子們交流討論,發揮他最擅長的畫圖形式,激發孩子們的想像力。
即便已經離開故鄉、離開剛建成4年的緣緣堂,豐子愷還是保持著從容的心態。講到「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他會帶孩子們去海寧親眼見識一下什麼是「浙江潮」。
鬆弛感在東亞家庭實在是奢侈品。羨慕之餘,不少人也在辯證地思考:
好像只有「有錢有閒」,才配「不計較」,所謂鬆弛的姿態,好像不過是一種中產階級陷阱。
@中年大叔天馬行空
然而真的如此嗎?豐老的人生絕對稱不上順遂,甚至很多時候,他是「沒有選擇」的那個人。
九歲喪父,靠媽媽與姐姐們供上大學,家裡甚至賣了房子。豐老感慨,「我的一生都是偶然的」。為了養家,他選擇放棄繼續深造繪畫,而是去上海專科師範學校教書。
1933年,他終於攢夠了錢,為全家搭建了「緣緣堂」——這也是已故母親的遺願。然而四年後抗日戰爭爆發後,他只能攜全家出逃。緣緣堂也被毀於炮火。
1966年的浩劫里,豐老的漫畫被從頭批到尾,他的鬍鬚也被剪掉了。他卻樂觀地說,當作理鬍子了。
生活的不得已、時代的苦難,他都經歷過。
流亡避難時,懵懂的孩子卻天真無邪地說:「逃難,就是和爸爸、媽媽、姐姐一起坐車坐船,是好玩的事情。」
如此來看,「鬆弛感」是什麼呢?它並不是某種需要物質才能堆積起來的姿態,也不是必須要花大量時間才能營造的環境。
它是我們對人對事的態度。而這種態度,會隨時隨地傳達給孩子。我們也可以從一些分享中,看到普通家庭「放鬆下來」的可能性:
@金女士的樹洞
在全民內卷的時代,大家輕而易舉就會跌入焦慮的漩渦。
不安、緊張,無法面對失敗,沒有抗風險的心理韌性。這種「緊繃感」是時代共有的無奈。我們常常列舉諸多現實問題,以證明「卷」的必要性。
但現實問題與教育理念是兩回事。我們渴望有「鬆弛感」的家庭,並不是在祈求一個「沒有現實煩憂」的家庭,而是希望擁有一個「遇到問題不只是情緒緊繃」的家庭。
歸根結底,父母都希望孩子幸福,但如果他/她連基本的自由和快樂都沒有,怎麼會幸福呢?
當然「鬆弛感」說起來容易、做到還需修行,也正因如此,豐老的子女才會在多年後感嘆教育理念超前的父親:「世上如儂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