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豪族,被連根拔起

最愛歷史 發佈 2024-03-11T09:57:53.451214+00:00

張軌,一個剛剛步入48歲的中年官吏,在房間內不停踱步,無法入睡。罪魁禍首是洛陽城內一股驅散不了的血腥味,它讓人脊背發涼。

晉惠帝永寧元年(301)的一個夜裡,繁華的洛陽城陷入沉寂之中,卻有一戶人家依舊亮著微弱的燈火,宣告著主人難以消解的憂慮。


張軌,一個剛剛步入48歲的中年官吏,在房間內不停踱步,無法入睡。


罪魁禍首是洛陽城內一股驅散不了的血腥味,它讓人脊背發涼。洛陽城剛剛經歷了司馬倫之亂,專權的賈皇后死了,許多王公大臣遭到誅殺。哪怕鮮血早已經清洗乾淨,可是血腥味卻越來越濃。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場宮闈之變,還沒有到收場的時候,更大的混亂和殺戮就要到來。


在此之前,張軌的仕途還算順利。他來自西北的安定郡,稱得上是貴胄後裔。由於父輩的恩蔭,他獲「賜官五品」。按照九品官人法,五品屬於「中中」,相對平庸的品級。不過,張軌得到了朝廷重臣張華的欣賞。在這位貴人眼中,張軌是「二品之精」,九品之中,一品乃虛設,因此「二品之精」就代表了最高的評價。張軌由此步步高升,從太子舍人一步步做到散騎常侍、征西軍司。


可是,張華死了,就死在前不久的騷亂之中。作為張華的門生故吏,張軌很難不產生一種驚懼的情緒。亂世之中,自保要緊,洛陽是待不下去了,他必須要找到一個聞不見洛陽血腥味的地方。


思慮許久,張軌望向西邊的天空,心裡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當年王莽篡政,天下大亂。一個名叫竇融的人,先在朝廷效力,後又投靠綠林軍,但他並沒有深陷於中原的泥沼之中,而是主動攜帶家眷奔赴河西。竇融曾說:「天下安危未可知,河西殷富,帶河為固,張掖屬國精兵萬騎,一旦緩急,杜絕河津,足以自守,此遺種處也。」


河西,遺種,自守。如果說中原、關中之地是冒險家的樂園,那麼,河西就是一個天然的割據避亂之地。


竇融在河西四郡紮下了根,並在後來明智地拒絕了隗囂、公孫述等人的橄欖枝,主動歸附盤踞洛陽的劉秀。由此,竇融一家成為東漢的顯貴,他也和東漢的開國功臣們一起在雲台留下了畫像。



在恐懼之中,張軌找到了對標的人物:他要效仿竇融,出鎮河西。


沒多久,朝廷的任命下來了,張軌受命出任涼州刺史領護羌校尉。他如願離開了洛陽這一是非之地,帶著家人和少數隨從,奔向河西四郡,去尋找「遺種」之處。


01


然而,涼州並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


《三國志》載:「(敦煌)郡在西陲,以喪亂隔絕,曠無太守二十歲,大姓雄張,遂以為俗。」這是一個不需要朝廷官員也能維持秩序的地方。


在張軌來的路上,隨處可見大族盤踞的塢壁,裡面都是悍勇的私人部曲。他們防範的可不只是強盜,還有像張軌一樣的中央官員。同時,還有眾多的羌胡族群在草原上放牧,與漢人雜居在一起,他們的騎兵也是一大威脅。


作為空降的封疆大吏,擺在張軌面前的命運只有三種可能:談得攏就成為宴席的主人,談得不好要麼變成城頭懸掛的一具屍體,要麼成為一條唯大族是從的狗。


幸好,張軌有一個「好老師」。當年,竇融到河西後,幹了三件事:「撫結雄傑」,「懷輯羌虜」,以及遙奉東漢正朔。也就是和大族搞好關係,和胡人搞好關係,和中原搞好關係。只要是「州郡英俊」,竇融都以禮相待,而剛正不阿、不知妥協的官吏,全都罷免。於是竇融「甚得其歡心,河西翕然歸之」。



對付分離勢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和自己綁在一起。


張軌無疑學到了精髓,他用高官厚祿和極為卑微的姿態招攬當地的代表人物。宋配、陰充、氾瑗、陰澹四人,被稱為張軌的「股肱謀主」,全都出身敦煌的大族。而羌族的酋豪北宮氏也受到張軌的隆遇,比如一代名將北宮純。


同時,張軌將文教作為治理涼州的根本。學館內的子弟多一點,陰謀作亂的士人就會少一點。他引進了九品中正制,並將忠、義、節作為選舉的標準。前者給了豪族子弟一個向上的階梯,將其籠絡至官府;後者將他們教育成「晉民」。在天下大亂的時候,忠於晉朝,不就是忠於張軌嗎?


河西著姓是統治的基石。有了他們的支持,地方動亂就會減少,涼州就會變得安穩。有了他們的支持,就不必擔憂人才短缺,涼州就能得到治理。有了他們的支持,便能得到私人的部曲(包括胡族的部落),涼州就有了一支悍勇的軍隊。


很快,張軌就成為河西的主宰。他登上了武威郡治姑臧城的城頭,俯視腳下的一切,胡人的騎兵在軍營馳騁,帶著冠冕的士人出入於學館,僧侶在寺院祈禱,百姓們享受著這個時代難得的平靜。姑臧城太擁擠了,它需要擴建,才能匹配上張軌割據一方的雄心。


雖然張軌完全有能力自立門戶,但在西晉王朝將要被摧毀之際,他對晉室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忠誠。


永嘉二年(308),劉淵的手下王彌橫掃中原,直逼洛陽。晉懷帝征天下之兵勤王,卻只有遠在西北的張軌響應了,他兩次派遣北宮純率領涼州兵馬進擊洛陽。面對數萬叛軍,涼州鐵騎橫衝直撞,在洛陽城前幾乎以摧枯拉朽之勢擊破了兇悍的匈奴人。親眼目睹涼州兵鋒的京師百姓還創作了一首歌謠:「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涼州鴟苕寇賊消,鴟苕翩翩怖殺人。」


在族群戰爭的血光之中,「晉」已經成為漢人心中唯一的寄託。而打出「事晉」和文教旗號的河西之地,也成為中原人士心中的世外桃源,千千萬萬背井離鄉的難民向著河西而來。


建興二年(314),張軌病入膏肓,臥床不起。十三年前,他從洛陽來到涼州,為的是自保和避禍,如今自己卻成為庇護眾人的一方勢力。他雖然沒有真正建立一個政權,但無疑開創了西晉以來涼州割據一方的歷史。他所奠基的這個政權,被後人稱為「前涼」。


臨終前,張軌遺令說:「文武將佐咸當弘盡忠規,務安百姓,上思報國,下以寧家。」這段話不僅是他留給子孫後代的忠告,更是他來到涼州十三年的總結:向地方勢力分享政權,同時保持對中原王朝的敬畏。


此後,涼州之地政權更迭、梟雄並起,張軌的遺言卻一直發揮著作用。


02


前涼如同歷史上所有政權一樣,創業之主英雄神武、守成之主懷仁明智、亡國之主昏庸殘暴,然後迎來滅亡。這時接管涼州的是一個起於關中的強大政權——前秦。


對所有盤踞河西的大族和試圖割據一方的梟雄來說,這都不能算是一個好消息。前秦派遣的涼州刺史梁熙是一個守規矩的人,他重用土著,克己安民。可是,張軌來的時候一無所有,而梁熙背後是整個北方的財力與軍力,換句話說,梁熙和他背後的苻堅擁有掀翻棋盤的能力。


382年,苻堅將目光望向涼州之外的西域,他任命戰功赫赫的呂光統領七萬步卒和五千騎兵,征討西域。西域諸國堅持了一年多,被呂光逐個擊破。


天高皇帝遠,呂光漸漸產生了割據的想法。他迷戀於西域宮室的輝煌壯麗,產生了羈留此地的念頭。在西域傳播大乘佛教的天竺高僧鳩摩羅什則勸他回去,告訴他「此凶亡之地,不可掩留」,並說「中路自有福地可居」。


385年春,呂光從龜茲出發,率軍東歸。隨行有一萬餘匹駿馬,兩萬多隻駱駝,以及它們背上的奇珍異寶,一千餘名能歌善舞的西域樂伎,還有鳩摩羅什。



呂光不知道的是,前秦早已在兩年前的淝水之戰中戰敗,在他回歸的路途中,關中淪陷,苻堅也被殺了。苻堅死了,梁熙沒了靠山,面對擁有七萬步騎以及龐大財富的呂光,無力抵抗,只能投降。呂光大搖大擺進入姑臧城,成為涼州新的主人。389年,他即王位,置官司,後涼政權正式建立。


和張軌赴涼州一樣的劇本:中原大亂,北方分裂,河西自守。不一樣的是,呂光是手握重兵的氐族人,他不想也不需要看河西大族的眼色。後涼政權中的中堅全是呂光的子弟,很少有當地土著的身影,只要有反對的聲音,便直接上屠刀。


擔任參軍的漢族士人段業曾勸誡呂光說:「嚴刑重憲,非明王之義。」


呂光反問段業:「商鞅之法至峻而兼諸侯,吳起之術無親而荊蠻以霸,何也?」


段業回答,嚴刑峻法要看如何使用,河西本是「道義神州」,「欲以商申之末法臨道義之神州,豈此州士女所望於明公哉」?


呂光聽後,小有領悟,於是「下令責躬,乃崇寬簡之政」。但這不過是一句空話。


這一段刑法與道義的交鋒,並非傳統的儒法之爭。在涼州,文教代表著政權的分享,道義代表著對各族人民寬仁。可是,呂光憑著武力推行氐族本位政治,雖然鎮壓叛亂數戰數勝,可奈不住迭起的起義風潮——漢族的段業心懷不滿,盧水胡部的沮渠蒙遜在張掖起兵,禿髮烏孤率河西鮮卑占據湟中與後涼對峙……


399年,呂光病重,留下一個爛攤子給子孫後代。而壟斷政權的呂氏子弟卻陷入了內鬥之中,後涼很快在眾人的圍攻下滅亡。


生前,呂光把鳩摩羅什當作解夢大師對待,強迫他娶妻,並使其留居河西十六年。鳩摩羅什一身的學問,卻無用武之地。不過,他吸引了很多東來的中原僧人,鳩摩羅什的第一個弟子僧肇便是在涼州收的。


那時的涼州既是整個北方華夏文化最為發達的地方,又是受西域文化影響最深的地方。當時,北方著名的譯經中心是敦煌、姑臧、長安、洛陽和鄴城,涼州五居其二。


鳩摩羅什在這裡雖不曾弘道,卻學會了漢語,並成為學貫中西的佛教大師,後來在長安譯出佛經九十八部,所譯諸經,文辭優美,便於誦讀。他還發下宏願,如翻譯無誤,死後焚身時舌當不爛。相傳他死後,果真應驗。



也是從那時起,佛窟的開鑿成為一種風氣,佛陀的教化經由涼州一步步邁向中原。


03


發現呂光不守規矩之後,河西大族立刻拋棄了後涼,又選擇了李暠、段業、沮渠蒙遜、禿髮烏孤等人,再造了幾個涼政權——河西迎來「戰國」時代。


鮮卑人禿髮烏孤興起於河西的湟中,建立了南涼。段業與沮渠蒙遜在張掖起兵,建立了北涼。敦煌的大族則看中漢人李暠,推舉他擔任太守。



399年春,段業稱涼王。其右衛將軍索嗣是敦煌大族,本與李暠是生死之交。可是李暠主政敦煌後,索嗣心生不滿,便在段業面前構陷李暠。段業不疑有假,便讓索嗣率五百騎兵,從張掖趕往敦煌,取代李暠。


李暠自知被誣陷,卻沒有辦法,他畢竟不是敦煌籍人。正當李暠要出城迎接之時,名士張邈和宋繇前來勸止。


張邈說:「呂氏政衰,段業暗弱,正是英豪有為之日。將軍處一國成資,奈何束手於人!索嗣自以本邦,謂人情附己,不虞將軍卒能距之,可一戰而擒矣。」


索嗣敢於取代李暠,正是因為索氏家族乃是敦煌大姓。張邈、宋繇作為當地勢力的代表,提出拒索嗣於敦煌城外,無疑給李暠增添了信心,至少他知道「人心」是向著自己的。於是李暠率兵與索嗣激戰,趕走北涼的觸手,隨後建立了西涼


李暠是繼張軌之後第二個在河西立國的漢人,而他將張軌的著姓政治發揮到了極致。他曾說,敦煌歷史悠久,實是名邦,鄉黨關係複雜,家族盤根錯節,事事都須小心謹慎。「至於公理,時有小小頗回,為當隨宜斟酌」,穩定乃是第一要務。因此,西涼的要職大半都是敦煌大族和名門之後,和「王與馬共天下」的東晉沒什麼兩樣。


按理來說,索嗣是李暠的政敵,敦煌的索氏一門理應受到黜斥,但索家依然受到重用。這樣的優待使得涼州各地的漢人蠢蠢欲動,紛紛投入西涼的帳下。402年,北涼西郡太守梁中庸來奔。梁中庸與北涼之主沮渠蒙遜私交甚深,卻依然背叛。沮渠蒙遜得知他投奔西涼的事後,無可奈何地說:「我待梁中庸情深意重,如同骨肉一般。而他不信我,只是對不起自己罷了。」


但是,西涼畢竟偏遠,僅有敦煌一郡較為富庶。它就像諸葛亮主政時期的蜀國,內政上有人和,外交上遠交近攻,經濟上大興屯田,可還是無法彌補國力和軍力的巨大差距。如同諸葛亮六出祁山一般,李暠也奉行「東伐」策略,但結果大多是失利。形勢越是不利,李暠越是不能放棄「東伐」,因為如果自己「鞠躬盡瘁」而死,那麼西涼的墮落也就在所難免了。


李暠曾寫下一篇《述志賦》以明心志。


他景仰諸葛亮、周瑜、魯肅等前世英傑,也很佩服劉邦、劉備、孫策等前世明君取得的功業。他心中的夢想是像張軌一樣統一河西,卻終究壯志難酬。


417年,李暠病重,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愴。他將軍國重任交給宋繇,要他輔導李歆:「我死之後,世子李歆如同你的兒子,你要好好輔佐,不要讓他高高在上、專橫驕傲。」



可惜的是,世子李歆並非明君,甚至連當一個聽話的劉禪都做不到。他剛愎自用,窮兵黷武,在一次次戰爭之中將西涼本就不多的國力消耗殆盡。宋繇每一次勸諫都失敗了,他深感痛心,只能憤而長嘆:「今茲大事去矣!」


果然,李歆在與北涼的戰爭中死去,西涼也宣告瓦解。


04


西涼是一個漢人政權,而定都張掖的北涼一開始是胡人與漢人共同建立的政權。


主導者有三人:被扶持上位的文弱書生段業,有勇有謀的弟弟沮渠蒙遜,以及寬厚守信的哥哥沮渠男成。


北涼的政局能否穩定,關鍵在於涼王段業與沮渠蒙遜的關係處理得如何。沮渠蒙遜是一頭噬人的猛虎,段業卻並非一個高明的馴獸師。他深知蒙遜有大志,必不肯久居人下,卻又沒有制衡的法子。


而沮渠蒙遜則不然,他知道段業的忌憚,便想著先下手為強。他對沮渠男成說:「段業愚暗,非濟亂之才……蒙遜欲除業以奉兄何如?」但,男成認為段業由自己推舉,先舉後棄未免不義。


一計不成,沮渠蒙遜又生一計。他先邀請從兄祭祀蘭門山,卻早早派人向段業告密,說男成意欲謀反,如果他去祭祀蘭門山,必然是組織兵力反叛。沒過多久,男成果然向段業表示要去蘭門山祭奠先人。段業不由分說誅殺了沮渠男成。從兄一死,沮渠蒙遜立刻召集兄長的部下,痛哭流涕道:「男成忠於段公,枉見屠害,諸君能為報仇乎?」沮渠男成本就頗具威望,經過煽動之後,眾人憤而起兵,段業便稀里糊塗丟了性命。


沮渠蒙遜一石二鳥,除去兩個大敵,從而奪取了政權。事實證明,太過軟弱和太過仁義,都無法成大事。也唯有像沮渠蒙遜這樣善機變、有勇略的人才能在亂世中成就大事。


有了呂光的前車之鑑,沮渠蒙遜熟練掌握了涼州之地的生存法則:安撫大族,大興文教。雖然是胡人,但他沒有狹隘的民族意識,各族英俊都能為我所用。性格上的機變也讓他在南涼、西涼、後秦之間遊刃有餘,該示弱時便示弱,該送人質時送人質,慢慢發育,累積國力。時人評價說:「沮渠蒙遜,胡夷之傑,內修政事,外禮英賢,攻戰之際,身均士卒,百姓懷之,樂為之用。」



從411年起,北涼幾乎每十年就上一個台階:411年,蒙遜攻克姑臧,驅逐南涼,占據了河西走廊的中心;421年,蒙遜攻克敦煌,摧毀西涼,統一了河西走廊……但北方「分久必合」的大勢讓沮渠蒙遜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如何處理北涼與一個強大的中央王朝的關係。


411年,蒙遜占領姑臧後開始向北魏遣使朝貢。後來,他也曾幾次派使者向劉宋朝廷貢獻方物,包括涼州學者的一系列圖書,其中有一部《甲寅元歷》,被南朝的祖沖之吸收之後,編寫出了大名鼎鼎的《大明曆》。劉宋則回之以《周易》等典籍,司徒王弘還親手抄了干寶的《搜神記》回贈北涼。江南與河西,這兩個文化最為發達之地,總算有了實質性的交流。


這些通貢表明了一種姿態,北涼承認東方大國的地位,但極力維持自身的獨立地位。然而,形勢終究比人強。426年起,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率魏軍進攻關中,擊垮了匈奴赫連氏建立的夏政權。這時候,求取自安和延續割據就成了涼州之地最好的選擇。


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沮渠蒙遜乖乖低下頭顱,送上質子,歸附北魏。


433年,沮渠蒙遜去世,享年66歲。當他死亡的消息傳到平城,拓跋燾不由得大喜,對左右說道:「沮渠蒙遜死了,我得到涼州也就為期不遠了。」


的確,失去利爪的割據之地想要自守,那可比登天還難。


05


公元439年,北魏破姑臧,北涼名存實亡。之後,北魏將河西大族連根拔起,一共三萬餘戶,至少十五萬人,盡數遷往平城。東漢末年以來,盤踞涼州兩百年的豪族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壤。


這是文化史的一件大事。


陳寅格認為:「秦涼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續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北)魏、(北)齊、隋、唐之制度,承前啟後,繼絕扶衰,五百年間延綿一脈,然後始知北朝文化系統之中,其由江左發展變遷輸入者之外,尚別有漢、魏、西晉之河西遺傳。」也就是說,魏晉以來,中原文化轉移至涼州保存下來,然後經過這次遷徙,又回到了中原。



今天來看,這個觀點未免誇大了中原移民的影響,而對於涼州本土的學者不太公平。


河西最大的特點就是大族政治,加上張軌入主河西以來,幾乎所有的涼州統治者都重視文教、延攬人才。可謂無大族,不文化。從中原而來的學者,卻很少有在涼州開學授徒的記載,也沒有在涼州留下傳之後世的著述。北涼與劉宋的書籍外交之中,幾乎全都是涼州本土學者的著作。


而且,北魏遷徙的三萬餘戶,必然都是在當地有話語權的著姓。因此,轉移至中原的學問應當主要是涼州自身的學術文化。


這次遷徙,對北魏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平城突然擁有如此多學問高深的士人,好好地補了一堂文化課,從而擺脫文教落後的局面。敦煌人索敞,受命負責貴族子弟的教育,史載「京師大族貴游之子,皆敬憚威嚴」。經過他的教育,北魏貴族尚武輕文的作風大有改變。他的學生之中,有數十人官至尚書牧守者,這些經過教化的位高權重者再進一步影響他們的周圍,如同石子落入湖水,波紋不斷擴散。那麼,北魏官僚的轉型便只是時間問題了。


對於涼州學者來說,就只能喜憂參半了。他們畢竟是被征服者,被連根拔起,驅趕至平城,必然要遭受冷眼與歧視,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得到真正的重用。


北魏統治者是拓跋燾,能夠不造殺孽已是萬幸,不能指望他像張軌一樣重視文教。倒是司徒崔浩多次舉薦涼州學者,邀請他們製作禮樂,並一起編纂《國史》。後來,崔浩因國史案被殺,參與其中的涼州士人也遭屠戮。他們在平城僅僅四年,便命喪黃泉,可見涼州士人在新體制下的普遍掙扎。


可是不論是喜悅還是痛苦,河西的學術終究還是以這種強硬的方式融入了中原的政權之中。


到了北魏孝文帝改革時期,李暠的後裔李沖成了皇帝背後的男人。他與這個銳意進取的皇帝情投意合,幾乎快穿上同一條褲子了。政治上,他是三長制、均田制的創立者,又是各種禮儀、官制及律令的制定者。北魏許多宮殿的建設,也都出於李沖之手。李沖對北魏政治的影響,涼州士人無人能敵,但問題是他與東遷平城時已相隔幾代人,還能算是一個涼州士人嗎?


河西士人與中原士人在平城相互碰撞之時,涼州本土卻是另一番景象。有影響力的大族都走了,空白由一群地方性的豪強填補。叛亂似乎更多了,不過,割據性的勢力卻難以在此地形成。大族沒了,學問也被掏空了,如同一部氣勢恢宏的樂章,在高潮到來時戛然而止。


那麼涼州還剩下些什麼呢?


抬眼望去,只見寺廟林立,香火繁盛,石窟中的佛像栩栩如生。這已經是佛陀的世界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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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

李智君:《五涼時期移民與河隴學術的盛衰——兼論陳寅恪「中原魏晉以降之文化轉移保存於涼州一隅」說》,《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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