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19年10月12日，韓國釜山，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參觀日本帝國主義強制勞工國家紀念館，向1910-1945年日本殖民統治朝鮮半島期間的韓國強制勞工致歉。（視覺中國/圖）
兩國焦灼半個多世紀的韓日勞工賠償懸案塵埃落定，卻被韓國反對黨和不少民眾斥之為「恥辱」。
「在當前嚴峻的國際形勢和全球複合危機下，韓日合作非常重要。我認為應該從國家利益的角度出發，為國民切斷惡性循環，不能放任韓日關係長期僵化。」2023年3月6日，韓國外長朴振星宣布由本國企業向受害者提供「代賠」。
在韓國政府宣布「代賠」方案後，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也迅速拋出橄欖枝，「韓國是日本的重要鄰國，這一解決方案是日韓回返健全關係的途徑。與此同時，也有必要進一步加強戰略合作，包括美日韓之間的合作。」
但韓國輿論普遍認為，真正應該賠償的日本制鐵、三菱重工等日本企業並沒有承擔責任。當天晚上，韓國600個民間團體在首爾廣場舉行抗議示威，「尹錫悅政府主動向日方低頭，是外交的恥辱。」
「地獄島」風波
韓國政府代賠償對象是2018年獲判勝訴的15名勞工案原告，包括賠償金在內要支付他們共40億韓元。韓日勞工賠償懸案由來已久。
「我很悲傷，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能夠來到法庭上。要是他們也在就好了。」坐在輪椅上，李春希已是四名原告中唯一的健在者。
李春希老人曾被日本新日鐵住金公司強制勞役。這段悽慘的歷史已呈現在韓國作家韓水山的長篇小說《軍艦島》中，並被改編為同名電影。
被強制徵用的勞工被日方稱為「應徵士」。在軍艦島海底煤礦中，他們每天冒著高溫拼命工作12個小時以上。影片中，一群不堪奴役的勞工最終冒死逃離了這座「地獄島」。
現實更為殘酷，多數勞工永遠地留在了軍艦島。1974年，旅日韓國人岡雅治牧師到長崎附近的軍艦島，他在廢棄的煤礦中發現一些散落的遺骨，還有一些名冊密密麻麻地羅列著韓國人的名字。
軍艦島又稱端島，位於長崎港西南，因為形似軍艦而得名。儘管它的面積只有0.06平方公里，約70個左右足球場大小，卻有五千多人擁擠在狹窄的公寓裡，他們是從中國、韓國強征來的勞工。
新日鐵住金和三菱公司都參與了軍艦島的開發。前者在島上設有八幡制鐵所，一度擁有數千名勞工。
一名倖存者對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回憶，他們就像「鼴鼠」，站不直，先是用鍬採煤，再手工將大煤塊掰開，如此不停地在海底煤礦勞作。
韓國政府的一項調查統計顯示，1910年到1945年，有大約6萬名勞工從朝鮮半島被強征，分配到包括軍艦島在內的7處勞工營。
1940年至1945年前，至少有722人非正常死亡。1945年8月，又有1600多名勞工在原子彈爆炸時遇難。其間，一些試圖逃走的勞工，要麼在海上溺亡，要麼被抓回「軍艦島」遭到嚴刑拷打甚至處死。
調查清楚勞工的規模依舊困難重重。韓國《朝鮮日報》文章認為，日本對朝鮮半島長達35年的占領期間，被強征勞役的受害者高達14萬人。
「強征了約70萬名韓國人，其中33萬人被安排到勞動條件最惡劣的煤礦。僅在福岡縣就有50個以上煤礦強制徵用韓國人。在三井和三菱下屬煤礦，也分別有6萬名韓國人被強制勞動。」上世紀90年代開始，日本歷史學家竹內康人開始調查勞工問題。
1945年8月，長崎遭到美軍原子彈轟炸後，一些勞工又被從軍艦島強徵到長崎市區進行城市重建工作，受到殘留的放射性物質輻射，多數人在此後幾年間紛紛離世。
不過，日本政府和相關企業一直不願承認勞工屬「強征」而來，外交辭令中多用「援助」一詞，一如它們欺騙勞工遠赴軍艦島時所稱：「一份快樂的工作」。
歷屆韓國政府大多採取強硬措施，即使在朴槿惠執政的韓日關係「蜜月期」內，兩國也試圖「一勞永逸」終結歷史問題。不過，受害者指責朴槿惠政府的上述協議，提出每人30.3億韓元（約合人民幣1854萬元）的賠償要求。
「朴槿惠政府沒有聽取受害人的意見，這是錯誤的。」文在寅2017年5月當選總統後認為，在受害慰安婦和韓國人民的一致反對下，韓日和解與治癒基金會已「瀕臨枯死」。
2000年5月，文在寅首次與勞工訴訟案結緣。那時候，文在寅還在釜山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他對勞工訴訟案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日本政府和輿論認為，韓國出現否定「慰安婦」協議和有關強征勞工的歷史定論，這反映出文在寅政府「濃郁的反日傾向」。
「僅用兩枚銅錢來打發我們」
多年來，日本政府的態度始終是「慰安婦」「援助勞工」等歷史問題，已在1965年的《日韓請求權協定》框架下得到了「完全和徹底」的解決。
「日本政府認定，他們不是（包括強制動員在內的）『徵用工』，而是過去朝鮮半島出身的勞工。」2018年12月1日，日本時任首相安倍晉三在眾議院重申，「韓半島勞工問題已由1965年的《韓日請求權協定》完全得到最終解決。」
日方堅持，韓國民眾不能再向日方索賠。2013年8月，新日鐵住金賠償案首輪審判後，時任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就作出要求：日本企業不可個別賠償被強制徵用的勞工。
據韓方調查顯示，至少有三百多家日本企業涉及強征勞工問題。當前，韓國正在審理的索賠訴訟案共有14件，涉及三菱重工等87家日本企業。
日本政界和商界擔心勞工賠償將觸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如果承認個人賠償合法，將會在韓國、中國和東南亞打破「戰後賠償」的歷史原則，並觸發新一輪反日和厭日情緒。
2010年秋天，西松建設對183名中國勞工支付1.28億元賠償金。一家日本法院當時判決，西松建設沒有法定賠償責任。但出於「和解」的目的，西松建設同意進行「人道主義個別賠償」。
此舉被視為擅自打破「不得個別賠償被強制徵用的勞工訴訟案」的原則，受到日本企業界的廣泛批評。2018年11月，日本三菱材料株式會社決定向二戰時強征的中國勞工道歉並賠償。這是日本首次決定就強征中國勞工道歉並賠償。
二戰時期，三菱在中國強征勞工3.9萬人，其中3765人在三菱煤礦勞役，至少有720人死亡。三菱承認了上述史實，並表示將進行「痛徹的反省」「有誠意的真摯道歉」。
在此之前，三菱公司已向被強征的美國戰俘道歉，並向英國、澳大利亞、荷蘭等國的被強征勞工道歉。韓國《朝鮮日報》注意到，儘管日方承認了韓國受害者，卻仍堅持「法律上的狀況不同」。
日方認為，中國、美國等當時為交戰國，而韓國則屬於「殖民地」「占領地」，所以對中韓採取了不同政策立場。不過，日本同意在民事範疇內支付戰時所拖欠的韓國勞工工資。
「煤礦以替徵用者儲蓄工資為由並未發放工資，實際上是強制進行奴役勞動。」日本歷史學家竹內康人介紹說。
戰爭時期，韓國受徵用者大多未能足額拿到工資。其中，1947年，日本制鐵就將被徵用勞工「未支付薪金」寄存在日本政府。
「已將316日元養老保險退休津貼存到銀行帳戶。」2004年11月的一天，時年82歲的呂運澤收到日本社會保險廳的通知，「光復年間的1947年，這筆錢能夠買6頭牛，但現在只不過能夠買一碗麵條。」
1943年冬天，呂運澤被日本最大的鋼鐵公司日本制鐵（現更名為新日本制鐵）大阪鋼廠徵用，從事起重機的操作崗位。當時，日本公司強制將勞工的大部分薪水進行儲蓄，並解釋說「給錢你們就會浪費」。
「日本僅用兩枚銅錢來打發我們。」一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韓國光州的記者招待會上哭訴道。
1944年，這名老人被強行帶到三菱重工，從事強制勞役一年多。2009年起，他同另外5名受害者分別收到199日元的「養老金退出費用」。
近年來，針對韓國勞工退休津貼問題，日本政府一直採取「韓日正式建交時已清算」的說辭，只同意根據戰時的貨幣水平進行支付。
從對手到夥伴
在尹錫悅之前，歷任韓國政府就勞工問題一直採取強硬態度。
韓國《中央日報》一篇題為《韓日關係越糟韓總統支持率越高》的文章注意到，2012年8月10日，時任韓國總統李明博登上與日本有爭議的獨島（日本稱「竹島」）後，其支持率迅速上升了6個百分點。
2013年12月26日，時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首次參拜靖國神社後，韓國的朴槿惠政府也採取抗議和反制措施。不久，朴槿惠的支持率從48%升至53%。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015年12月，朴槿惠政府就慰安婦問題與日本政府達成和解協議，不僅被反對黨和市民團體批評為「草率協議」「賣國協議」，其支持率也在短短一周內下滑了3%。
「與日本的矛盾，不僅團結了狂熱的支持層，還團結了潛在的支持層。相反，反對層很難就民族感情問題發出反對之聲，因此總統的支持率迅速上升。」韓國INSIGHT K研究所所長裴忠燦(音譯)分析。
2017年，文在寅上台後，就勞工問題對日本採取了更強硬的措施。2019年1月，韓國大邱地方法院作出判決，批准扣押對日本「新日鐵住金」公司在韓境內資產。作為報復，日本政府則採取貿易制裁政策。
「政府應該從戰略角度出發勸說（日本殖民統治的）受害者為國家利益和外交環境作出考慮。」韓國東亞研究院院長孫烈(音譯)認為，文在寅政府為利用歷史問題向日本施壓而打造的「反日框架」，反過來卻成了改善韓日關係的阻礙。
俄烏衝突以及朝鮮多次進行遠程彈道飛彈試射後，也讓日本和韓國感到安全焦慮，拜登政府也開始斡旋改善日韓關係。
「在改善兩國關係的問題上，沒什麼比美國的積極斡旋更有效果。」韓國聖公會大學日本學系教授梁起豪（音譯）認為，「既然雙方已經在美國的推動下開始營造對話氛圍，韓國政府就應該在歷史問題上提出更進一步的解決方案，轉變態度。」
在美國的外交施壓和斡旋下，2023年3月1日，韓國總統尹錫悅在「三一節」紀念大會上迅速改弦更張。他公開表示，日本已從過去的「軍國主義的侵略者」轉變為「攜手合作的夥伴」。
尹錫悅的講話稿只有1366字，涉及「記憶」「過去」等歷史和主權問題各提及4次，卻8次提及「自由」、4次提及韓日兩國合作、5次提及「走向未來」。
「三一節」又稱抗日獨立紀念日，主要為紀念韓國從1919年3月1日開始擺脫日本的殖民統治而進行的民族獨立運動。多數歷屆總統往往都在「三一節」敦促日本進行歷史反省。如今，尹錫悅卻將日本稱為「夥伴」。
上台後，尹錫悅一直強調改善韓日關係。2023年1月8日，尹錫悅夫人金建希女士與日本著名建築師安藤忠雄互致新年問候，「讓我們繼續保持聯繫，為韓日兩國的密切交流作出貢獻」。
據共同社報導，尹錫悅可能於2023年3月16日訪日。屆時，兩國可在相隔12年後重啟首腦定期互訪的「穿梭外交」。
「(尹錫悅總統)提出了以韓日兩國共享的價值為基礎建立進一步展開合作、面向未來的關係的願景，我們非常支持這一願景。」2023年3月1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內德·普萊斯表示，「韓日努力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促進創傷癒合與和解，美國也從中受到了鼓舞。」 歷史上，從1965年「韓日建交」到2015年韓日達成「慰安婦協議」，都有美國政府操縱和斡旋的影子，但韓國反對黨和多數民眾並不買帳。
韓國社會「反日情緒」下降？
「這是（尹錫悅談話）將日本殖民統治正當化的親日勢力的邏輯。難道現在韓國總統是親日派嗎？」韓國反對黨提出質疑。
「三一節」當天，由611個民間團體組成的「韓日歷史正義和平行動」也批評，「為了與日本進行軍事合作，尹錫悅政府正在踐踏歷史正義。」
近年來，韓日就獨島等主權爭端相繼發生「日本軍機低飛威脅」「雷達照射風波」等摩擦，圍繞慰安婦、勞工賠償問題更是齟齬不斷。
就勞工賠償問題，韓國法院作出凍結相關日資企業的資產後，日本政府採取經濟制裁措施。2019年3月，日本開始限制用於生產智慧型手機顯示屏、電視屏幕和半導體等三類化學品出口。韓國隨後向世界貿易組織提出上訴稱，日方「出於政治動機」並損害了三星電子、SK海力士等韓國製造商的利益。
但日本《讀賣新聞》援引政府官員的話，「日本限制半導體材料出口的措施與被征勞工問題無關」。
2023年3月6日，當韓國外長朴振星宣布將由本國企業向勞工受害者提供「代賠」方案後，日本共同社報導稱，「日本政府將撤銷2019年對韓國實施的半導體材料出口管制，並重新把韓國列為安全保障出口管理上享受優惠措施的白名單國家。」
為安撫韓國社會的憤怒情緒，日本政府還將宣布允許有意願的日企向財團捐款，並表明繼承過去的政府談話和《日韓共同宣言》，向原被征勞工等群體展現「道歉之意」。
據韓聯社報導，作為協議的一部分，韓日兩國初步同意設立一個「未來青年基金」，為兩國學生提供獎學金。
日本對韓採取的半導體原材料出口限制措施，也一度在韓國惹起抵制日貨的社會浪潮，但這股潮流逐漸退卻。
2023年3月7 日，韓國關稅廳（海關）發布貿易統計數據顯示，1月，該國從日本進口的啤酒總額為200.4萬美元，同比大增314.9%。韓國自日本進口的服裝、汽車等消費品也呈增勢。
韓國社會的「反日情緒」則迅速下降。2023年1月，韓國調研機構Hankook Research面向韓國1000名成年男女進行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67.1%的受訪者認為應當把歷史問題和經濟安全合作分開對待。
這與2021年9月的同類民調相比，韓國社會的「反日情緒」降低了8個百分點。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姚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