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盛丨世界圖景悖論

思想與社會 發佈 2024-04-08T21:10:22.698884+00:00

自然科學據說告訴我們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世界上都「有」些什麼「東西」。科學所描繪的世界先是自然界,後來也包括人類及其大腦意識活動本身。此外,科學的疆域還由自然界擴展到社會領域。出現了所謂的社會科學。科學的發展過程中,專業分化與統一整合幾乎在同時進行。



自然科學據說告訴我們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世界上都「有」些什麼「東西」。科學所描繪的世界先是自然界,後來也包括人類及其大腦意識活動本身。此外,科學的疆域還由自然界擴展到社會領域。出現了所謂的社會科學。科學的發展過程中,專業分化與統一整合幾乎在同時進行。大多數中小科學家在一個比較小的範圍內做專門工作,少數大科學家則做統一工作。統一的結果就是提供出關於世界的一幅比較完整的圖景。這些圖景的細部繼續由那些中小科學家們去完善和補充。


然而,給出關於世界的圖景也就是給出一個世界觀,而這通常被認為是哲學的工作。事實也如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些大科學家的工作或多或少都帶有哲學的性質。所以有人說,偉大的科學家通常也是偉大的哲學家。比如席爾普編的《在世哲學家文庫》裡就有愛因斯坦一卷。但問題是,如果科學和哲學都把世界觀作為研究主題,科學家和哲學家還有什麼區別呢?是否所有的哲學家都得先從事科學研究,等科學研究做出巨大的成就才有可能成為哲學家?如果不從事科學研究,哲學家是否還有可能從事哲學研究?


席爾普《在世哲學家文庫——愛因斯坦卷》書影


所有這些疑問均來源於「哲學是世界觀」這樣一個前提。如果放棄這樣的前提,比如改說「哲學是語言分析」,當然就不至於讓哲學陷於這樣的尷尬境地。這是分析哲學的變通路數。但兩千年來,哲學一直在跟世界觀打交道,並因此獲得自己在人類知識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如今一下子都放棄,讓人心有不甘。這麼多偉大的頭腦搞了幾千年,一下子宣布都是胡說,也讓人有點不太服氣。再說,把哲學規定成語言分析這麼窄的路數,許多對哲學有宏大期許的人覺得哲學未免也太墮落了一些。比如霍金在他的《時間簡史》裡就不禁感嘆:


「這是從亞里士多德到康德以來哲學的偉大傳統的何等的墮落!」[1](P156)


不放棄「哲學是世界觀」這樣的前提,我們還可以有一條哲學的路子可走,那就是要講明,哲學所說的世界觀並不就是科學所講的那個世界觀 。今日科學坐大,一切都是科學優先,世界觀也不例外,當然是科學先講。但哲學要接著講,而不是照著講。


哲學的接著講,並不是說科學的世界圖景還不夠完善,哲學要講得比科學還完善。誠然,一個統一的科學的世界圖景遠未建立起來,且不論自然科學本身還不能提供一個完備的世界圖景,連物理科學都不能對物理世界提供一個完備的圖景,就算它能夠,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整合還沒有做。按照上面「大科學家」從事整合的思路,那就需要超大科學家來做這種整合了。既不從事自然科學,也不從事社會科學的哲學自然不要妄圖做這樣超偉大的事業。但真正說來,恐怕也沒有任何一個「科學家」能夠擔負此等任務。



約翰·戈特利布·哥德貝爾格《康德畫像》

布面油畫,1768年

現藏於德國席勒國家博物館


儘管事實上我們找不到一個什麼都懂的超級科學家,但原則上還是可以設想這樣的一位全才科學家。但是,哲學的出路甚至也不在於做這樣的超級科學家。哲學的接著講,不是講世界上有些什麼——這總是科學的講法,通常這種意義上的所謂「本體論」,都實際上是科學的附庸。哲學的接著講,是要講一講世界上為什麼總要這樣那樣地有點什麼,而不是什麼都沒有。或者說,為什麼人會有世界,而不是沒有世界。這種接著講,實際上是要搞清楚科學的「世界描繪」的條件和界限何在。


哲學的這種講法是從康德開始的。康德那種對教條主義迷夢的喚醒在今天「科學主義」大潮中仍具重大意義。


世界、宇宙可以形式化的規定為「存在者的總體」,是為「大全」(本文暫且同義的使用「世界」和「宇宙」兩個詞)。我現在感興趣的問題是:「大全」本身是不是一個存在者?用通俗的話說,是不是一個「東西」?此問題看起來有些怪。因為一般都認為,宇宙當然是一個存在者,是一個東西。這種不言而喻的態度首先屬於希臘一西方的哲學傳統——希臘人把宇宙稱做cosmos。相反,中國思想傳統對此缺乏明確態度:渾天說主張宇宙是一個東西 ,而宣夜說則說宇宙不是一個東西,它們各有市場。


渾天儀圖解

選自Séraphin Couvreur譯「Chou King」(《書經/尚書》)


雖然都認為宇宙是一個存在者,但它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看法卻不一致。從巴門尼德到亞里士多德,希臘人把宇宙想像為一個球狀的「東西」,主張一種宇宙有限觀 。但近代自哥白尼革命以後,天球被打碎,宇宙無限觀興盛。愛因斯坦相對論提出後,宇宙再次被看成一個東西(物理實體),出現了以宇宙為對象的學科——宇宙學(cosmology)。宇宙觀念的歷史經歷了一個有限一無限一有限的循環過程。但根本上說來,宇宙究竟是有限還是無限的?



《托勒密體系地心說中的宇宙場景》

(Cellarius ptolemaic system)

約翰內斯·房龍繪

選自安德烈亞斯·塞拉里烏斯編 《和諧大宇宙》

1660年


康德對此問題的解答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在他以前的幾乎所有哲學家都對此問題有一個或此或彼的回答,只有他的解答不是或此或彼的。他提出了宇宙論的二律背反,即宇宙有限論與宇宙無限論都是可反駁的。宇宙無限嗎?但是對一個無限系列的綜合永遠無法完成,它不可能是一個給定的整體,所以宇宙不可能是一個無限的實體。宇宙有限嗎?我們無法確定這個界限應當定在哪裡,以及如何規定這個界限本身,因為界限是通過宇宙內外的關聯來規定的,而這樣的關聯是不可能的。所以宇宙不可能是有限的。


正像一般而言不能避開、繞開康德哲學一樣,研究宇宙論哲學也不能繞開康德的二律背反。在康德之後依然只做一種或此或彼選擇的回答都註定是膚淺的。無論是沿襲牛頓的理論選擇無限觀,還是沿襲愛因斯坦的理論選擇有限觀,從哲學的角度看都沒有什麼特殊的力量。有意義的工作是從康德這裡出發,往前走。


康德已經指出,宇宙論的二律背反表明,宇宙並不是我們經驗的對象,而是理念(理性概念),所以知性範疇不能運用於它,一運用就出矛盾。康德事實上已經對我們的問題——宇宙作為存在者的整體是不是一個存在者——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宇宙不是一個存在者。在二律背反的論證中使用了宇宙是一個存在者的前提,從而導致了二律背反。


《和諧大宇宙》卷首插圖

安德烈亞斯·塞拉里烏斯 編

銅雕版印刷,1660年


從二律背反得出作為存在者的總體本身不能是一個存在者,與集合論悖論的解決方案類似。羅素悖論是這樣構造的。所有的集合可以合法的分為兩類:第一類集合把自己作為自己的一個元素,稱為非正常集合,比如,所有集合的集合,所有觀念的集合,它們本身也是一種集合;第二類集合不把自己作為自己的一個元素,稱為正常集合,比如,所有中國人組成的集合(本身不是中國人),所有自然數組成的集合(本身不是自然數),所有拉丁字母組成的集合(本身不是拉丁字母)。現在,讓所有不以自己為元素的集合,即所有的正常集合,組成一個集合R,那麼請問,R屬於以上分類的哪一類?如果說它屬於第一類,即它是非正常集合,自己把自己作為一個元素,但R的定義是,它的所有的元素都是正常集合,所以,R應該是正常集合。如果說它屬於第二類,即它是正常集合,那麼根據R的定義,所有的正常集合都是R的元素,所以R也是R的元素,所以,R應該是非正常集合。


羅素悖論的一個通俗表述是理髮師悖論:理髮師必須給所有不給自己刮鬍子的人刮鬍子,但不得給那些給自己刮鬍子的人刮鬍子。理髮師給不給自己刮鬍子呢?如果刮,他就成了給自己刮鬍子的人,按第二條規定,他就不能刮;如果不刮,他就成了不給自己刮鬍子的人,按第一條規定,他就得刮。邏輯學家們發現,此類悖論源自那些「自反性」概念,比如自己是自己的元素這樣的概念。最後解決悖論的關鍵一招就是,通過集合論的公理化,廢除像「所有集合的集合」這樣的概念,使這樣的概念非法化。宇宙作為存在者的總體,如果本身也是一個存在者,那就很像是「所有集合的集合」,是屬於自己是自己的元素的「非正常集合」,它肯定要導致悖論。


羅素

攝於1957年

荷蘭國家檔案館


並沒有「世界」「宇宙」這個「東西」,這對於崇尚「現成性」的科學思維(有限思維)來說是要大吃一驚的。如果沒有宇宙這個東西,那宇宙學是研究什麼的。現代宇宙學自然有它特定的研究對象,但可以肯定不是「大全」。作為大全的「宇宙」,乃是一個未完成的綜合。它處於未決狀態,因而不可能成為「對象」。明代楊慎說:


「天有極乎,極之外何物也?天無極乎,凡有形必有極。」(《升庵集·辯天外之說》)


表達的也是一個類似康德的二律背反。作為大全的宇宙無形無極。


大全的悖論揭示出,關於宇宙我們不可能有一個既完備又一致的圖景。宇宙是大全因而是完備的,那它就不會一致。



宇宙圖景悖論是大全悖論的另一種形式。字宙圖景或世界圖景就是所有存在者的某種集體出場方式或者集合方式,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圖景」即是公開場。我們的問題是:世界圖景可以是完備的嗎?結論已經有了:世界圖景永遠不可能是完備的,如果它是完備的,那就要導致悖論(不一致),為什麼呢?



小漢斯·霍爾拜因《出訪英國宮廷的法國大使》(局部)

木版油畫,1533年,2.07 m × 2.1 m

現藏於倫敦國家畫廊


圖景作為公開場,事實上也是作為不在場的東西來發揮其牽引和維持的作用。所以,圖景本身不是在場者,它拒絕「入圖」。如果把科學知識看成是描畫一幅世界圖景,那麼使得這種描畫成為可能的東西,並不在圖景之中。在康德那裡,科學的普遍必然知識之成為可能,有賴於一個先驗主體。只有這個先驗主體提供感性形式、知性範疇,才會有經驗科學的普遍而必然的圖景。但這個先驗主體不可能成為科學知識的對象。一個完備的世界圖景總是試圖把這個先驗主體也包括在內,肯定是行不通的。


試以時間問題和人的自由問題為例解答之。康德所謂時間是作為先驗感性形式出現的,它是用來保證感覺材料的普遍性的,因此它必定是均勻的、獨立的(不受感覺材料的影響)。通俗地說,因為有了康德為我們設立的時間形式,昨天的感覺經驗才具有與今天之感覺經驗的共同性和可比性,昨天的實驗結果可以為今天之我所採用來豐富科學知識。進而言之,沒有這個時間形式,不要說科學知識,就連清晰的感覺經驗都成問題了。


康德時間的兩個特徵即均勻性和獨立性恰好也是牛頓時間的性質,牛頓名之為絕對時間。牛頓還意識到絕對時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測度時間,相反,它是一切測度時間得以可能的前提。他說:


「所有的運動可能都是加速的或減速的,但絕對時間的流逝卻不會有所改變。不管其運動是快是慢,或者根本不運動,一切存在物的延續性或持久性總是一樣的。因此,應該把這種延續性與其只能被感知的度量區別開來,並用天文學方程把它從可感知的度量中推導出來。為了測定一個表觀的時間,這個方程的必要性已在擺鐘實驗和木星的衛星的蝕象方面得到證明。」(《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定義8後的附註)[2](PP14-15)


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書影

(Philosophiæ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

1868年成書


這裡說得十分清楚,絕對時間只是運動方程內在蘊涵的一個因素,而只有通過運動方程,表觀的、通常的時間才能得到測定。由於一切時間測定都要以絕對時間為前提,所以絕對時間本身是不可測的。我們可以發現,這一點與康德也是完全一致的,即絕對時間不是任何可測量可經驗的東西,相反,是一切可測量可經驗時間的前提(先驗形式)。


牛頓的絕對時間身後遭受著兩方面的解釋:一是康德的「先驗形式」解釋;一是物理學的「實體論」解釋,即把時間本身也看成是一個「物理實體」和物理對象,要求一個可操作的定義。這後一解釋到愛因斯坦這裡達到頂峰。在相對論中,時間不再是一個外在的坐標參量,而本身就是引力場的屬性。時間不再獨立,其均勻性也不再被先驗的設定。在不同的引力場中,時間的均勻性不再保持。



達利《記憶的永恆》

布面油畫,1931年,24 cm × 33 cm

現藏於紐約當代藝術博物館


牛頓的絕對時間概念中的確同時含有兩種解釋的可能性。相對論時代的人們過於輕率地遺棄了牛頓的絕對時間概念。就把時間當作一個物理實體的「對象解釋」而言,絕對時間當然應該放棄,但就「先驗解釋」而言,絕對時間卻萬萬不能放棄。實際上也沒有放棄,相對論中的協變性就是某種先驗的絕對性。


現在的問題是,作為對象的相對論時間與作為先驗形式的康德時間是不是同一個時間。如果追求圖景之完備性,則必定說它們是同一時間,而且就是相對論所給出的那個實體時間。假設我們當前的科學共同體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引力場之中,使得時間高度的不均勻,從而使得建構任何科學理論的努力成為白費,這樣一來,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引力場也成了鬼話——導出一個自挖牆腳的結果來。


再以人為例。在世界圖景化的過程中,人的角色也是雙重的。一方面,人也被充分的還原為圖景中的一部分,被嵌入世界圖景的因果鏈條之中。從生理上說,人有它在生物進化鏈條上的地位,它像一切生命一樣來自自然界漫長的進化,它像動物一樣生存和繁殖,服從遺傳學的規律;人的意識和認知活動發生在大腦里,服從腦科學、神經科學、心理學的規律;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它的社會性行為服從歷史、文化、習俗、法律、倫理等的規定。總而言之,人也是可以而且已經被充分圖像化了的。


《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書影

(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

查爾斯·達爾文 著

1871年出版


但是人尚有另一方面,即它是自由的。自由即是敞開,是圖像之所以為圖像的根據和前提,人只有在自由中才能在公開場中與諸存在者相會照面,不然的話,圖像本身都是不可能的。這就像剛才講到的先驗時間。自由的人與圖像的人(服從必然規律的人)是不是同一個人呢?追求圖像之完備性就說它們是同一個人,但是自由的人行使其自由,倒有可能動搖必然的人的存在根基。這當然是自挖牆腳。這就好像一個人通過時間隧道回到過去[3],來到了一個嬰兒車旁邊,車上睡著的正是他自己,他能不能殺死這個嬰兒?作為一個自由的人,他當然能夠殺死這個嬰兒,但那樣一來他自己又是從那兒來的呢?


以上關於時間和自由的兩個悖論需要某些先驗的原理來保證避免,事實上,這樣的原理已經被發現。我認為,熱力學第一定律和熱力學第二定律正是這樣的先驗原理。第一定律即能量守恆定律,已經被量子力學證明與時間的均勻性相等價,第二定律即熵增定律與時間不可逆性相等價。


荷蘭版畫家艾舍爾(M.C.Exher,1898-1972)是一位怪才,他的許多畫都源於悖論、幻覺和雙重意義。自相纏繞的怪圈是他畫中一個經常出現的主調動機。侯世達(D.R.Hofstadler)在他的著名的GEB(「Godel,Escher,Bach」,《哥德爾、埃舍爾、巴赫》)中說,數學家是艾舍爾作品的第一批崇拜者,有許多物理學家比如李政道也很喜歡這些畫。我認為,這些畫也值得哲學家關注。


怪圈之所以為怪圈,用我的話說,就是追求圖景的完備而不顧它們的不一致性。或者換句話說,怪圈之怪就在於讓那些不可能同時在場者同時出場


畫廊里一位年輕人正在看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座水城。一艘汽船正在水上行駛,岸上有兩三個人正駐足觀看。一位婦女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眺望。然而離奇的是,這位婦女的樓下就是那位看畫的年輕人所在的畫廊。畫面將整個畫廊包括那位看畫的年輕人都包括在畫面內。


這位看畫的年輕人是現代人——世界圖景的時代的人——的一個象徵,世界通過科學被展現在我們的面前,就像一幅畫一樣。我們是旁觀者,這是現代科學的客觀性的要求:科學家不要把個人的因素滲雜到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中。



艾舍爾《畫廊》

石版,1956年,31.9 cm × 31.7 cm

現藏於艾舍爾宮殿博物館


我們看這幅畫。從這幅畫的左側開始,我們也許可以看到朦朧的宇宙早期,星系的形成,地球的誕生,生命的出現,人類的進化,文明的起源和發展,越到近處,細節越加豐富,再近處,到了當代——世界圖景的時代,人人都在「看」。岸上的人駐足觀看,窗台前的婦人眺望遠方,畫廊里的一位老者也在看。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一齊出場來描畫我們人類的活動本身,心理學、腦科學、認知科學,來描畫我們的認識活動。這位年輕人為何如此看畫,為什麼取這個角度,為何以這種神情,等等,都已入畫。


但是科學時代的人們肯定忘記了,所有這一切關於畫面的描繪、觀察,也統統都入了畫——所有的科學活動都成了科學研究的對象。然而,這樣的一幅畫面,能夠最終完成嗎?科學能夠最終完備的描述世界,從而一勞永逸地把世界現成化嗎?永遠的令世界處在一個既定的狀態嗎?這是我們關心的哲學問題:一切存在者——畫面上的一切細節所表徵的事物都是存在者——都處在一個既定的狀態,但是它們的存在卻依舊是未決的


艾舍爾《手上的反射球體》

石版,1935年,31.8 cm × 21.3 cm

現藏於艾舍爾宮殿博物館


《畫廊》是一幅完成了的畫嗎?艾舍爾這幅畫當然是完成了,但也還沒有完成。請注意畫面中央一塊白色的區域這個區域本來也是可以畫實的,像艾舍爾的其他怪圈,就都是畫實的,但這裡沒有畫實。這是這幅畫中極高明的一個亮點,它使這幅畫的怪圈更富意味。它傳達了兩點意思:


第一,它表明這幅畫是未完成的。《畫廊》的結論是:「世界」難以自圓其說。波普爾有過與《畫廊》類似的考慮。他把科學家比作在自己的房間裡給自己房間畫地圖的人。他必須把他正在畫的地圖也包括在這張地圖之內。


「他的任務不可能完成,因為他必須把他畫地圖的最後一筆也畫在地圖裡面。」[4](P109)


第二,它在這塊空白處,簽上了艾舍爾的名字,意思是說,這幅未完成但形式上已經完成了的畫,是由「艾舍爾」這個人「造」出來的。這個空白處,隱藏著這幅畫的真正秘密,也是這幅畫的真正誕生地。當然,說白了,這幅畫是艾舍爾畫的嘛!人類以世界圖景的方式存在著,這種存在命運的造就者又是誰?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盲點(亮點),最大的秘密,用海德格爾的用語就是「神秘的運作"(Ereignis)。



海德格爾在位於黑森林的房屋前


在亮點處,也就是在盲點處,聚集了一大批永恆的問題。它們是:語言的起源、人類的起源、意識的起源、時間、空間、存在、生命……。為什麼人記不起自己學習母語的過程?這個問題根本不要指望一個經驗科學的回答,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我們經驗科學的研究基本上是描圖的、對象化的,而語言的起源、人類的起源、意識的起源,永遠是圖上的盲點。科學誠然可以研究它,縮小這個盲點的面積,但是並不能完全消滅這個亮點。科學家一再宣稱自己對這些問題有發言權,會有重大突破。這誠然不錯,但它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無法完成的任務。這個亮點仿佛一個無底洞-黑洞。


亮點,盲點,也就是武俠小說中所謂的死穴,是每個人身上的肚臍——它記載著你的來歷,但又無法追索。它無法歸約。它本身無法進入世界圖景之中。類似的,在宇宙的起點處(在普朗克尺度之內),一切定律全都失靈。在黑洞處,一切定律全都失靈。


艾舍爾《畫手》

石版,1948年,28.2 cm × 33.2 cm

現藏於艾舍爾宮殿博物館


曾有人說,艾舍爾代表了非歐幾何時代的空間感知覺,其基本特徵是空間的彎曲,這是有道理的。空間的彎曲使纏繞成為可能,使「有限無界」成為可能。今天我們知道,物理空間可以因為引力而彎曲,它無界卻可以是有限的:無界不等於無限。


引力論曾經是笛卡爾派和牛頓派爭論的一個焦點。笛卡爾派的機械論者質問說,一個粒子如何能超越空間對另一粒子發揮作用,因為他們只相信粒子的碰撞是運動改變的惟一原因,而引力這種出自物體內在的、而且超距發揮作用的東西,則遭到正統機械論世界圖景的拒絕。事實上,「引力」可以看作是牛頓科學中惟一殘存的神秘特性。愛因斯坦發現,有了引力,我們的空間就要發生彎曲。引力越大,空間彎曲得越厲害;在引力大到一定程度時,空間幾乎彎曲成一個封閉的點而不能展開,這就是黑洞。


艾舍爾《日夜》

黑灰木刻,1938年,39.1 cm × 67.7 cm

現藏於艾舍爾宮殿博物館


引力是無法歸化(unreducible)的生活世界的一個象徵。事實上,科學的領地在顧及某些「引力」時,也必定呈現為一個「無界卻有限」的「空間」。康德曾說:


「在數學和自然科學裡,人的理性固然承認有限度,然而決不承認有界線;換言之,它承認在它以外固然有某種東西是它永遠達不到的,但並不承認它在內在的前進中將會終止於某一點上。」[5](P14)


科學在開闢自己世界的過程中,一直遭遇到生活世界不可歸化(還原)的「引力」,使它的對象空間發生彎曲,從而顯露出其「無界有限性」來。科學誠然無界限、無止境,然而它始終是有限的。「生命」「自然」「存在」屬於這樣的強「引力」,它使科學的有限性顯示出來。



康德指出,宇宙雖然是一個理念,但卻是人類理性所必然要求的一個理念。何以故?它用以保證人類知識的統一性,它是作為制約者而非被制約者起作用,而純粹理性總有一種向制約者追溯的傾向。


這樣的一種傾向,被海德格爾固定為一種現象學結構,即「在世」(In-der-Welt-sein,Being-in-the-World)。我們的存在方式首先就是張開一個世界的方式。「一塊石頭是沒有世界的,植物和動物也沒有。」而人總是有一個世界的存在著。人的沉淪於世遂有荒謬。


《畫廊》的荒謬之處就在於,畫面是無邊界的。畫面無止境地擴張自己的地盤,才出現怪圈。事實上,科學越是無禁區,科學越是無邊界,科學的世界圖景就越是荒謬。溫伯格在他的名著《最初三分鐘》的結尾處寫道:


「不管所有這些問題可能如何得到解決,也不論哪一個宇宙模型被證明為正確的,我們都不會從中得到什麼慰藉。人類總是不可抗拒地認為,我們和宇宙有某種特殊的關係,認為人類的生命不應該是追溯到最初三分鐘的一連串偶然事件的多少帶有笑劇性質的產物,而是從宇宙的開始就以某種方式存在了。我寫到這些話時,正好在從舊金山至波士頓的回家途中飛越俄明上空,大地在下面看起來柔軟而舒適,浮雲處處,公路縱橫,夕陽西下,積雪泛紅,很難理解這只不過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宇宙中的一小部分,更無法想像到現在的宇宙是從一個難以言傳的陌生的早期狀態演化而來,而又面臨著無限冰冷的,或者是熾熱難耐的末日。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無味。」[6](P120)


宇宙學家的無意義感正是《畫廊》所展現的那種荒謬感。


選自《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轉自山水澄明


注釋:

[1]霍金.時間簡史[M].許明賢等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5.

[2]ISAAC NEWTON,The Principia[M].trans.By Andrew Motte,Prometheus Books,1995.

[3] 相對論從邏輯上的確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著名數學家哥德爾曾經有過嚴密的論證。

[4]K.POPPER The Open Universe[M].London 1982.

[5][德]康德.未來形上學導論[M].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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