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最神秘的西周中期,到底發生了什麼?

青史煮成灰 發佈 2020-01-08T00:24:24+00:00

那麼我們來大致梳理一下《史記》、《紀年》等最基本的史料中,發生於這段時期的歷史陳述:昭王時代,昭王南征死於漢水後,周穆王滿即位[2];周穆王征伐犬戎,獲四白狼、四白鹿,犬戎不再臣服[3];周穆王作《甫刑》[4];周穆王遜巡狩西部,徐偃王叛亂,在造父的幫助下快速返回國土,擊敗叛亂[


我們要講清楚西周中期發生了什麼,我們必須要知道所謂的「西周中期」大概是一個什麼時代?按照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分期,「西周中期」包含了穆王后期、恭王、懿王、孝王、夷王共計五個王世[1]。那麼我們來大致梳理一下《史記》、《紀年》等最基本的史料中,發生於這段時期的歷史陳述:

昭王時代,昭王南征死於漢水後,周穆王滿即位[2];
周穆王征伐犬戎,獲四白狼、四白鹿,犬戎不再臣服[3];周穆王作《甫刑》[4];周穆王遜巡狩西部,徐偃王叛亂,在造父的幫助下快速返回國土,擊敗叛亂[5];穆王伐越[6];周穆王在塗山盟會東方諸侯[7]。
周穆王死後,其子周恭王繄扈繼位,滅姬姓密國[8];
恭王死後,其子懿王畑繼位,懿王死後,恭王之弟、懿王之叔孝王辟方繼位[9],孝王試圖插手西部盟友大駱的繼承,扶植秦人非子上位,被申侯勸說後改變主意[10];
孝王死後,懿王之太子燮繼位為夷王[11],夷王烹殺齊哀侯,立哀侯之弟為新的齊侯,齊人攻殺胡侯,復立獻侯,夷王權威衰敗,下堂見諸侯。

這五個王的事跡除了周穆王因為頗具傳奇色彩並留下《穆天子傳》這種半神話故事而了解較多之外,其餘四王的事跡都極其模糊,但是僅僅根據這些模糊的信息,我們都可以對西周中期諸王面對的形勢進行推測:

1.昭王南征不反帶來了極為惡劣的影響,西周從早期就開始向南開拓的步伐突然停止,周王朝不可戰勝的神話破滅,精銳六師喪於漢水,周邊曾經臣服於周的方國開始不用在周天子的權威面前戰戰兢兢;
2.穆王試圖向西開拓征服,因周王朝西部區域資源貧瘠、人口分散流動性強而少有斬獲;同時,東部方國對王朝東部的壓力始終巨大,無暇西顧;
3.恭王時姬姓貴族內部出現分裂,恭王滅掉姬姓密國就是這種內部矛盾的外化表現;
4.恭王之後懿王-孝王-夷王的繼承打破了西周早中期父死子繼的規則,孝王是在懿王有太子的前提下繼位的,而史料對孝王的子嗣卻缺乏記錄,這顯示王室內部出現了激烈的矛盾,在《清華簡·伯攝》中,疑似孝王和後來的夷王的對話顯示,孝王對於伯攝畢恭畢敬,這可能代表了太子勢力的強大,也暗示了朝堂的分裂[12];
5.西部盟友申侯開始以自己在西戎中的地位威脅天子;
6.王室內部的矛盾中,諸侯對王室的忠誠和依賴程度可能下降,為了恢復權威,天子粗暴地處死齊侯、安排自己屬意的繼承人,並最終招致了齊國的反擊。

這樣,我們就梳理出了西周中期的基本歷史脈絡,那就是「擴張受阻-外部威脅施壓-內部矛盾爆發-權威降低」這樣一個經典的邏輯鏈條,只有站在這個邏輯鏈條上,我下文中的若干論斷才有立論基礎。

在這個邏輯鏈條下,我們很自然地想到,對於周王朝的天子來說,面臨這些問題,首要需求應當是重建天子的權威,否則一旦王朝的權力基礎崩塌,後果將不可想像,所以西周中期政治的主脈絡應當是天子權威和政治秩序的重建


官僚社會的曙光

在此前關於西周政治制度的回答中,我對西周早期的政治安排進行過概述:對外,分封諸侯,將地方治權授予侯這個軍事長官,並通過一系列複雜的機制約束諸侯;對內,建立卿士寮和太史寮這兩個官僚機構,管理王畿內部事務的同時,由天子派出,作為其代言人指揮諸侯的軍隊。

這樣的政治結構在西周早期順利擴張的歷史背景下行之有效,但是到了西周中期,王室的權威性下降之後,這樣的政治結構也必須完成相應的調整。而這些調整,也讓我們看到了未來數千年中國政治史中反覆上演的劇本。

首先,王朝官僚機構從初期簡單的官署,向著複雜化進程演進。西周中期開始,多層次的官僚系統形成,官僚開始按照層級確定職能範圍,這在永盂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永盂

隹十又二年。初吉丁卯。益公內即命於天子。公廼出厥命。易畀師永厥田陰陽洛彊,暨師俗父田。厥暨公出厥命。井白、榮白、尹氏、師俗父、遣仲。公廼命酉司徒弓父、周人司工【屍共】。X史、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付永厥田。厥䢦堳。厥彊宋泃。永滑稽首。對揚天子休。命永用乍朕文考乙白尊盂。永其萬年。孫孫子子。永其䢦寶用。[13]

永盂1969年出土於陝西省藍田縣,一般認為是西周中期共王時的青銅器,在這件青銅盂的銘文中,天子將陰陽洛和師俗父的田賞賜給師永。作器者師永不僅記錄了自己收到賞賜的榮耀,更為難得的是記錄下了這次賞賜得以實現的具體過程,即王將命令授予益公,益公將命令再頒發給井白、榮白、尹氏、師俗父、遣仲五名官員,而具體執行田土勘界交割的則是包括酉司徒、周人司工、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等地方基層官吏。

在永盂的例子中,接受天子命令的官員是「益公」,在我之前的文章中曾經提到,「公」為掌管卿士寮或太史寮的官僚長卿士的尊稱,這裡的益公應當就是卿士寮的最高長官。

這向我們昭示了西周中期官僚系統的結構,天子並不管理具體事務,而是將王命授予執政卿士執政卿士則向管理各個領域的部門長官們分配王命,例如井伯,在恭王世著名的裘衛器中就有過登場,其身份為三有司中的司馬;再由包括三有司在內的高級官員將具體事務分派給地方實際管理事務的官員,完成王命。

簡單地說,至少在王畿內,王命的傳達和執行需要經過「王>卿士>三有司>地方官吏」四個階層得以行使,每一個階層都無法單獨執行王命,天子需要以下三層官僚的配合;卿士除了需要王命,還需要主管官員和地方官員進行執行;主管官員則需要王命、上層的命令,將具體事務分配給掌握地方行政機構的地方官吏具體執行。

這樣一套行之有效的官僚體制在西周中期形成,並幫助周天子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管理自己的王朝,開了中國科層管理體系的先河。這離不開西周前期打下的基礎——吸收了大量擁有文字技能和管理能力的殷商貴族作為官僚系統的基礎,在西周中期,王朝不再擴張,天子對於高效管理自己掌握的「天下」迫切需求催生了這樣的官僚系統。

和夏商時期相比,西周官僚系統的先進之處顯而易見:職業的官僚保證了運行效率,有效的架構和責權分配保證了周王朝頂層對基層的緊密掌握。這種全新的政治架構讓夏商及更遠的新石器時代那種完全依賴血緣的原始模式相形見絀。

當然,西周的官僚制度與後世相比仍然較為原始,由於商品經濟仍未具規模、貨幣還沒有出現,官員的薪俸制度無法建立,天子只能通過賞賜采邑的方式支付官僚們的報酬;與此同時,掌握專業管理技術和書寫能力的也只能是貴族。這樣的先天不足讓西周官僚政治無法剝離其貴族骨肉,導致西周的官僚形成了比西周早期的武裝貴族更為強大的政治長官和土地主,這導致了西周晚期的種種問題。但是毫無疑問,官僚制度的開始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王權和冊命禮

這還帶來了一個副產品,對於官僚們來說,他們只向自己的直接上級負責——在官僚系統穩固地運行之後,理想化的君臣關係變成了多級君臣關係,而天子的權力不再神聖不可動搖,我領主的領主不再是我的領主。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如何確定多級君臣關係就成為了新制度萌發的土壤。冊命銘文在西周中期爆髮式的增長,這表明冊命制度在這個時期基本得到了確立。

一個典型的冊命銘文在免簋銘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免簋銘文

隹十又二月初吉。王才周,昩爽,王各於大廟。井叔右免即位。王受乍冊尹書。卑冊令免。曰:令女胥周師司廩。易女赤市,用事。免對揚王休。用乍尊簋,免其萬年永寶用。[14]

十二月上旬,天子在周(此處應為宗周),大臣井叔站在免的右側,天子交給作冊尹寫好的文書,作冊尹代王宣布任命免擔任駐紮於宗周的周師管理糧草倉庫的官員。免稱讚王的庇護。

在這段銘文里,天子任命免的儀式上,出現了站在免右側的井叔,井叔擔任這場儀式的「右者」。在金文研究中,學者們認為「儐右」是被任命官員在今後工作中的直接上級,所以井叔應該就是免在擔任司廩之後的主官。「儐右」對受冊者有護佑之責,站在左側的受冊者有對「儐右」的輔佐義務,這也許就是「佑」和「佐」這兩個漢字的最初含義。

雖然上下級關係如此清晰,但是周天子也通過隆重的冊命儀式伸張著自己的權威,官員的任免或許來自於主官們的判斷,但是官員任命的最終決定權只能出自於天子。天子還保存著任免官員的文書,這也為官員權力的來源確定了依據

在確定天子是官僚權力合法性根源的前提下,天子還通過賞賜儀仗、禮器、采邑的方法維護官員對自己的忠誠,希望能夠保持對官僚集團的控制。

所以西周中期偏晚,冊命禮幾乎成為了一種固定的程序,以致於周天子已經開始在一次冊命禮上批量冊命多名官員:

唯三年三月。初吉甲戌。王才周師彔宮。旦。王各大室。即立。司馬共右師俞。入門。立中廷。王乎乍冊內史冊令師俞。總司任人。易赤市。朱黃。旂俞。拜稽首天子。其萬年眉壽。黃耇。㽙才立。俞其蔑歷。日易魯休。俞敢對揚天子不顯休。用乍寶。其萬年永保。臣天子。[15]
隹三年三月。初吉甲戌。王才周師彔宮。旦。王各大室。即立。司馬共右師晨。入門。立中廷。王乎乍冊尹冊令師晨。疋事俗司邑人。隹小臣、膳夫、守、〔友、〕官、犬、暨奠人、善夫、官、守、友、易赤舄。晨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不顯休。令用乍朕文且辛公尊鼎。晨其〔百〕世。子子孫孫其永寶用。[16]

然而這似乎遠遠不夠,天子還需要真正屬於他的政治勢力。


天子的管家

什麼樣的人值得天子倚靠,並擁有貫徹天子的意志的能力呢?這個問題在中國數千年的政治史上一直都是一個有趣的問題。許多對於中國歷史有所了解的朋友都會想起,在未來的許多年裡,皇帝們用以抗衡都會用到同樣的法寶——外戚和宦官。那麼在中國政治萌芽期的西周中期,天子會選擇誰做自己的同盟呢?

雖然宦官這個在後世好用而臭名昭著的群體還沒有走上歷史舞台,但是歷史邏輯總是相似的,天子開始選擇那些處理自己私人事務的官員為親信,通過這些依附於自己的私人官吏,在一定程度上繞開官僚集團辦理自己的事務。

這類官員,首當其衝的是大宰,或者叫做太宰。根據《周禮》的記載,大宰的只能如下:

大宰之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一曰治典,以經邦國,以治官府,以紀萬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國,以教官府,以擾萬民。三曰禮典,以和邦國,以統百官,以諧萬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國,以正百官,以均萬民。五曰刑典,以詰邦國,以刑百官,以糾萬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國,以任百官,以生萬民。[17]

大宰在周禮的記述中,有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五大職能,似乎無所不能,然而這個職務在西周早期僅有的功能似乎是替天子將賞賜交給受賜的貴族。從現有的資料看,宰從西周中期開始大量出現,成為管理天子財產的忠僕,並不是擁有強大行政權力的高級官員:

宰獸簋

王呼內史尹仲冊命宰獸曰:「昔先王既命女今余唯又申就乃命,更乃且考事。總司康宮王家臣妾、附庸。外內毋敢無聞知……[18]

在1997年出土的宰獸簋銘文中,我們得知,這位名叫獸的貴族,職務為宰,其職事世代相傳,負責管理康王宗廟內的臣妾、附庸。也就是說,宰負責管理屬於天子自己的私產而不是王朝的公有財產。

我們再看看宰作為儐右,他的下屬還有一些什麼人,這樣能夠更加明確宰這個職事存在的意義。

隹王十又三年。六月初吉戊戌。王才周康宮。新宮。旦。王各大室即立。宰倗父右朢。入門。立中廷。北鄉。王乎史年冊令朢。死司畢王家。[19]

望鼎銘文中,宰倗父的下屬望,管理畢地的王家產業。

隹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才周康卲宮。旦。王各大室。即立。宰引右頌。入門。立中廷。尹氏受王令書。王乎史虢生冊令頌。王曰。頌。令女官司成周賈廿家監司新造。賈用宮御。[20]

頌鼎銘文中,宰引的下屬頌被任命管理成周的二十家商賈,監督新造的產品。在當代考古發掘中,西周重要的青銅等手工業作坊集中在成周洛陽,這些作坊所屬的工匠家族大多具有殷商遺民的特徵,很可能在三監之亂之後,周公旦將殷商遺民遷到成周,其中若干工匠家族被劃為天子私有,成為天子財源,而頌可能就是其中二十家商人、工匠的管理者。

隹四月初吉。王才屖宮。宰屖父右害立。王冊命害。曰。易女朱黃。玄衣黹屯。旂。攸勒。易戈琱載。彤沙。用更乃且考事。官司夷僕。[21]

宰屖父的下屬害,家中世代管理投靠周天子的夷仆。

隹元年既望丁亥。王才淢㡴。旦。王各廟即立。宰曶入右蔡。立中廷。王乎史侁冊令蔡。王若曰。蔡昔先王既令女乍宰。司王家。今余隹申就乃令。令女暨曶總胥對各。總司王家外內。母敢又不䎽。司百工。出入姜氏令。厥又見又即令。厥非先告蔡。母敢疾又入告。女母弗善效姜氏人[22]

在蔡簋中我們還可以知道,宰可以不止一人,曶和蔡都是宰,其職能為總司王家內外事務,管理百工,傳達王后姜氏的命令,甚至還強調,任何事務必須先告訴作為宰的蔡,不能直接轉告姜氏。可見,宰此時已經是天子最重要的心腹了。

那麼得到天子信賴的宰除了料理王家事務之外,還擁有哪些權力呢?

在上面引用的頌簋銘文中,擔任宰的貴族為引,這位引還出現在另一件青銅器銘文里:

惟正月壬申 ,王格於龔 (共)大室,王若曰 :「引,余既命汝更乃祖總司齊師,余唯申命汝,錫汝彤 弓一彤矢百、馬四匹 ,敬乃御事,毋敗績。」引拜稽手,對揚王休 ,同隨追 ,俘兵 ,用作幽公寶瘕(簋 ),子子孫孫寶用 。[23]

在引自作的引簋中,身為宰的引出身高貴,其祖父為齊國軍隊的統帥,但是其父親卻未能襲職,而得到天子信任的引則重新獲得了祖父的職務,天子命令引出征,獲得了勝利。根據這篇銘文我們知道,宰引可能是沒落的貴族,在擔任宰之後獲得了天子的信任,天子派遣自己信任的宰擔任齊國方面軍的軍事統帥,當然有加強對諸侯軍隊控制的考慮在內。

而同樣出自於頌簋的另一位人物,管理商賈工匠的頌,在後來也獲得了天子吩咐的另一類重任:

隹三年五月丁巳。王才宗周。令史頌省蘇姻友、里君、百生。帥偶盩於成周。休又成事。蘇賓章。馬四匹。吉金。用乍䵼彝。頌其萬年無彊。用揚天子景令。子子孫孫永寶用。[24]

頌不僅管理商賈工匠,還帶天子訪問了位於成周的貴客,這些貴客來自蘇,可能和周王室有姻親關係,這次訪問不僅是天子的私人事務,也是天子和自己的外戚家族加強聯繫的政治事件。

在上面提到的蔡簋中,和蔡同為宰的曶,在擔任宰之前的職事為卜官:

隹王元年六月。既朢乙亥。王才周穆王大室。王若曰。曶。令女更乃且考司卜事。[25]

後來獲得了天子的任命,在成周八師作冢司土,也就是管理八師土地人口的官員:

王乎尹氏冊令曶曰。更及且考。乍冢司土於成周八師。[26]

可見天子還利用曶監督王朝的直屬軍隊,可能類似於後來的監軍。

除了宰之外,在西周中期到晚期,原本只是負責天子飲食的膳夫地位極具提高,成為天子的使者,和宰的地位提升相映成趣:

小克鼎

隹王廿又三年九月。王才宗周。王命善夫克舍令於成周。遹正八師之年。[27]
旦。王各穆廟。即立。申季右善夫克。入門。立中廷。北鄉。王乎尹氏冊令善夫克。王若曰。克。昔余既令女。出內朕命。[28]
隹十又六年。九月初吉庚寅。王才周康剌宮。王乎士曶召克。王親令克。遹涇東至於京師。[29]

這位名為克的膳夫,出身於高級貴族,被天子所信任,不僅負有傳達天子命令的重任,還替天子巡視王畿以及視察八師軍隊。

天子任用獨立於官僚系統的近臣行事,加強自己對於軍隊、財產的管理,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反覆重演。閻步克先生關於中國官制演變的著作中,曾經提到秦漢時期一個重要的階層「宦皇帝者」,這個階層多是君主的侍從,他們接近君主,深受君主的信賴,常常成為天子繞開複雜的官僚階層行使權力的工具,這些宦天子者郎官、尚書後來成為了影響中國政治史的重要力量,這個階層或許就發軔於西周中期。

漢初的「吏」有秩級而「宦皇帝者」無秩級,強化了「吏與宦皇帝者是兩個系統」這個判斷。前者是國家行政官員,用秩級的手段加以管理;後者不屬於國家行政官員,而是君主的私屬,故不用秩級加以管理。[30]

官僚系統的興起、天子和國家機器不再完全被視為一體,這樣的現象向我們展示了西周中期的政治圖景:宗教和武力不再是國家管理的核心問題,不斷複雜化的王朝事務、不斷擴張的人口都對文官集團的成熟提供了動力,並讓這個國家向著我們更加熟悉的方向發展。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周中期不斷成熟的文官們的國家,還產生了另一個副產品——禮樂制度。


西周中期的禮製革命

在傳統的史學敘事中,周公旦在鎮壓三監之亂之後,創造性地「制禮作樂」,讓中華大地從野蠻國度變成禮儀之邦。而在考古學視野下,典型的西周禮樂制度在西周早期並沒有完全建立起來,過去對於周公旦制禮作樂的美好想像似乎只是後人偏愛這位智者,將美好的周禮歸功於他。

讓人震驚的扶風莊白窖藏

1979年,陝西省扶風縣莊白村出土了一批青銅器窖藏,共計發現103件被匆忙掩埋的青銅器,其中鑄有銘文的74件,全部歸屬一個稱為「微史」家族的共計四代貴族,特別可貴的是,共出的牆盤上詳細記錄了微史家族的族譜,便於考古學家對這百餘件青銅器進行分組歸類。

史牆盤銘文說:

曰古文王,初盩龢於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上下,䢔受萬邦。䋼圍武王,遹征四方,達殷吮民,永不鞏狄虘,長伐夷童。富聖成王,左右綬盤剛御,用肇徹周邦。睿哲康王,兮尹吉疆。宏魯昭王,廣能支楚荊,帷狩南行。祇顯穆王,井帥宇侮,申寧天子。[31]

根據這篇銘文,史牆盤的作器者史牆應當是恭王時代的官員,而作器者【疒興】則是他的兒子,應當也活躍於西周中期。

研究者指出以【疒興】時代的為界,莊白村的青銅窖藏在西周早期向西周中期出現了兩種不同的面貌[32]:

早於【疒興】時期的西周早期青銅禮器與商代晚期青銅器風格更加相似,大量的爵、觚、觥、尊、罍等酒器地位仍然較高,代表西周風格的鼎、簋則不見,器物風格仍然保留了商代風格,獸面紋等濃厚的神秘氣息仍然頑固地出現在這些青銅器上;

折觥

豐卣

而在【疒興】之後,莊白青銅器的風格為之一變,鼎簋組合突然占據主流,酒器地位極具下降,青銅編鐘地位突然提高。

[疒興]簋

雖然微史氏族為服務於周的殷商舊貴族,但是莊白窖藏的意義仍然值得深思,至少我們知道,以食器為核心的西周用器制度在西周早期並沒有完全被接受,服務於周的高級殷商遺民仍然延續了其祖先以酒和鬼神為核心的祭祀制度,而樂器地位的改變也可以和天馬-曲村的晉侯墓地對照——姬姓晉侯墓地中西周中晚期也突然出現了高級別的編鐘和編磬[33]。這似乎告訴我們,西周中期,隨著國家成熟、管理理性化,以鬼神崇拜為核心的殷商祭祀系統被拋棄,以外化等級為目的、理性的禮樂制度被廣泛的接受,這或許就是西周官僚政治成熟帶來的副產品


結語

通過青銅器銘文的解讀和考古所見青銅器,我們可以推測,在西周早期的輝煌擴張結束之後,陷入「擴張後綜合徵」的西周面臨擴張無力、諸侯離心、高層政治鬥爭的複雜環境,並沒有陷入停滯,而是通過不斷強化官僚機構讓西周的行政力量空前強大,治理能力空前提高。與此同時,與貴族身份結合的官僚集團迅速壯大也迫使周天子提高宰、膳夫等近臣的地位,使他們成為天子繞開官僚行使權力的代言人。在這個國家成熟度不斷提高的歷史背景下,莊嚴而富有美感的周禮成為周人和殷商遺民共同的行為準則,一個由西周早期開始的民族融合進程在西周中期才真正完成。

在這篇文章中,官僚系統的強化、天子近臣地位的提高在後代的歷史中反覆重演;而禮制傳統的形成和民族的融合則是塑造中華民族的重要因素。雖然西周中期的這些趨勢並非完全與前代無關,許多趨勢也並未在西周中期完成,而是延續至西周晚期和春秋,但是我們決不能說西周中期沒有存在感,在那段稍顯寂寞的歲月中,充滿智慧的先人們也在不斷利用自己的智慧解決面臨的現實問題,而這些解決之道則長遠地存留在中華文化中,在數千年後的今天仍然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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