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中醫為什麼要有科學依據?

樂藝會 發佈 2020-05-08T06:24:46+00:00

問話者氣貫全身,雙目炯炯,仿佛使出了必殺技,一道寒光呼嘯而來,我只好謙虛地反問:「您說中醫有沒有科學依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田松教授


中醫為什麼要有科學依據?

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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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年,關於中醫的話題頻現傳媒,有斥之為科學者,有譽之為中華瑰寶者。又有老中醫以絕食表演賺取眼球,事後被某家帶有科技字號的報紙評為2004年十大科技騙局之首,隨後被老中醫訴諸公堂。近聞老中醫初審勝訴,網上網下又是一番吵鬧。仿佛回到民國初年中醫存廢之爭的時候。想起幾年前,在一個飯桌之上,一位年輕的女士義正辭嚴地問:「中醫有什麼科學依據嗎?」

問話者氣貫全身,雙目炯炯,仿佛使出了必殺技,一道寒光呼嘯而來,我只好謙虛地反問:「您說中醫有沒有科學依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中醫有科學依據嗎?這是一個只有在科學主義意識形態下才會出現的問題。然而,這個聽起來很科學很有勁的反問句其實充滿了歧義。在我們長久以來的大眾語境中,科學是一個大詞,一個代表著絕對正確,代表著最高價值判斷的大詞,簡而言之,總而言之,就是那個超越了文化差異、地域差異、民族差異的冥冥中的尺度——冥尺。什麼東西只要符合了科學,就獲得了當然的正義性;而一旦被斥為非科學、偽科學,一下子就失去了立腳的地方。勉勉強強苟延殘喘的,也不好意思出門見人,只好披上科學的外衣——於是就真的成了偽科學了:)然而,如果你要細究:難道科學就絕對正確嗎?那些堅持要問中醫有無科學依據的人士馬上又會說:「我從來沒有說過科學是萬能的」、「我從來沒有說過科學是絕對正確的」,甚至有人還可能引用一下波普爾,說:「科學是可以證偽的,可以證偽的才是科學。」當然,他們也會打個補丁:「但是沒有科學是萬萬不能的」,「雖然科學不是萬能的,但它是迄今為止最能的」。他們中的某人還可能會整出一句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警句:「而且科學具有自我糾錯功能。」看似理所當然,其實不 知所云。我姥姥家的狗狗還具有自我糾錯功能呢。好比一個鄉里選舉,有個壯漢上來說:「大家選我吧,因為我力氣最大,所以我一貫正確,就算不是一貫正確,也是最正確的。而且,我還有自我糾錯功能。」如果有人追問,「為什麼你能自我糾錯呀?」他就會說:「因為我們家裡的人個個自私,每個人都憋著勁兒找別人的錯,打別人的假,所以就沒有人敢犯錯,沒有人敢造假,就算有人犯了錯,造了假,馬上就會被人找出來,不就糾錯了?」一下子我就明白了,反正得你們家人說了算才行。


「中醫的科學依據」,這個詞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怎麼樣才算是有科學依據呢?
在我們的大眾話語中,科學常常是作形容詞用的,一個「科學的」東東,就相當於「正確的」、「高明的」、「有效的」、「經過了證實的」東東。先不管最後一個詞與波普爾的矛盾,照此理解,中醫要有科學依據==中醫要有正確的、高明的、有效的、經過證實的證據。然而,什麼是正確的、高明的、有效的、經過證實的證據呢?在表演絕食的那位老中醫看來,他閱讀過的古籍,他自己的行醫經歷,乃至於他的絕食,都已經構成了正、高、有、證的證據,都是「科學的」證據。而在他的反對者看來,這些東西連「證據」都不算,更不是「科學」。這樣打起來肯定是一場糊塗仗。好比小孩子罵仗,都跳著腳喊我是好人,你是壞人,鬧到最後,力氣大的把力氣小的打得不敢說話,或者說不出話,就可以單方面宣布勝利了。力氣小的頂多是小聲嘀咕一下:「可是地球還在轉動。」


王朔的《頑主》里有這樣一個情節,馬青當街高喊:「誰敢惹我?」來了一個大漢,說:「我敢惹你!」馬青大汗,馬上喊:「那誰敢惹咱們倆兒?」在科學強大的話語地位之下,大家都紛紛地把自己歸到科學旗下,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說:「中醫是科學!」把那些眼睛裡揉不得中醫的科學警察弄得血絲滿瞳。我也常常好心地勸告那些想要拉科學大旗做皮的中醫范斯:「你幹嘛非得跟人家參乎,不是科學就不是科學唄?」可是他們不干,掉頭就跟我急了:「就是,就是!」這仗打得別提有多糊塗了。
說到這兒,估計早有人坐不住了:「不要攪渾水!我們說中醫要有科學依據,不是你說的那個抽象的東西!」好,那我們就來點兒具體的。具體的嘛,無非就是說:中醫的理論與來自西方的解剖學、生理學不能對接,比如中醫的經絡至今找不到解剖學的證據;中醫的藥方沒有經過雙盲實驗;很多中藥的有效成分至今寫不出分子式;中藥藥理不能用來自西方的藥理學予以解釋……肯定我列得還不全,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這時,我要做恍然大悟狀:「噢,原來你問中醫有沒有科學依據,其實是要問:中醫有沒有西醫的依據!」

那我就要反問了:「中醫為什麼要有西醫的依據呢?」
而且我還要問:「你那個西醫,它有中醫的依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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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科學乃是分科之學,科學是具體的,你可以相信存在一種抽象的、整體的、絕對的、冥尺般的科學,但是在討論具體問題的時候,如果不能落實到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生理學、解剖學、神經解剖學、植物神經解剖學……之類的學科上,是否有科學依據之爭就會蛻變成何為科學之爭,而歸根結底是話語權之爭。然而,即使我們把科學具體到解剖之學、生理之學上來,仍然是一場話語權之爭。憑什麼中醫要有西醫依據,而西醫天然地就不需要中醫的依據呢?比如你那個阿司匹林,有中醫的藥理依據嗎?


中醫為什麼要有西醫的依據?因為西醫是科學,而中醫不是?因為中醫不是西醫,所以中醫不是科學?然而,既然中醫不是科學,為什麼要求中醫具有科學依據呢?——圖窮匕現,如果中醫不是科學,中醫就不具備合理性!這話等於:如果中醫不是西醫,中醫就該滅亡!——這不擺明了是欺負人嘛!
話說到這兒,又會有人跳出來,說:「不要攪渾水!根本不存在中醫西醫之爭,而是中醫與現代醫學之爭!」這種推理大概是這樣的:正如現在已經沒有中國天文學和葡萄牙天文學之別,只有中國古代天學與現代天文學之別,不但中國古代天學要讓位於現代天文學,印度古代天學、莫三比克古代天學等所有古代天學都要讓位於現代天文學。時代在進步,科學在發展,現代醫學是沒有國界之別的,它是代表現在,代表未來——代表進步的。什麼藏醫、蒙醫、印度醫,都必須讓位於現代醫。
這種話我還學得還真是不大像,總而言之,這個所謂的現代之學,所謂的未來之學,也是一個超越地域、超越文化、超越民族的一個絕對的東東——那就是個冥尺呀!比如有位鄭軍先生寫了一篇文章,說科學不是西學,而是現代學,是世界學。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認識一位寫科幻小說的鄭軍,有一本我的朋友們還曾相互推薦過,如果他們是同一個人的話,我真是有點兒意外。——從他的小說可看不出他有這麼糊塗啊!一來,這完全無視科學本身源自古希臘的具體歷史;二來,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代表現代、代表世界、代表世界未來的冥尺一般的東東,憑什麼它就應該是來自西方的「這個科學」呢?人家朱清時還說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呢,為什麼我大清我大唐我大漢的「那個科學」——那個中醫所基於的陰陽五行之類的東東就不能代表未來呢?——於是又進入了話語權之爭的邏輯循環。

當然,鄭軍的世界說並非空穴來風,在其更大的語境之中隱含著某種話語策略的意味。不管怎麼說,放棄自己的東西,接受別人的東西,多少有點投降的意思,感情上有點兒過不去。但是,如果我們接受的不是別人的東西,而是某種代表未來的全球一統的東西,不但我們要接受,全世界人民都要接受,那就不是投降,而是迎接光明,走向進步了!比如我們把kilometer翻譯成「公里」,而不是「西里」;把kilogram翻譯成「公斤」,而不是「西斤」;再比如我們現在把格里高利曆說成是「公曆」,而不是最初的「西曆」。說科學不是西學,而是現代學、未來學、世界學,大概隱含著同樣的意思。然而,你說科學是「公學」,有什麼「科學依據」嗎?


3


最近我經常琢磨這個問題,我們在判斷一個事物是否具有合理性的時候,為什麼一定要有「科學的依據」?科學依據是否是唯一的依據?在科學依據之外,我們是否還有別的「依據」?比如我們是否可以強調「經驗的依據」或者「歷史的依據」?在科學的依據與其它依據發生衝突的時候,是不是一定要依靠科學的依據?在一種方法獲得科學的依據之前,是不是應該先把它廢掉?人們的生存,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依靠科學的?
實際上,在我們絕大多數的日常生活中,科學的重要性是很小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些事情的發生都不需要了解科學在先。你能否騎好自行車,並不取決於你是否學好了牛頓力學。倘若要先有了科學依據才能行事才能生存才能有效地生存的話,猴子們還有活路嗎?我們吃大米,並不需要知道水稻的DNA圖譜,並不需要知道水稻的各種胺基酸含量。中國工匠李春沒有學過科學,也能造出趙州橋。對於我們的生活起直接作用的是技術,而技術並不需要有科學在先,完全可以憑藉經驗的累積而不斷發展和完善。
人體是一個接受刺激反應的生物體,有一個刺激,產生一個反應;換一個刺激,產生另一個反應。一個正常的人在他的生長過程中,會逐漸獲得足夠的對外界刺激作出恰當反應的能力。一個人是否心懷惡意,我們能夠一望而知或三思而知,不需要進行「科學的」調查,不需要包括科學在內的任何理論的依據就可以根據我們的「經驗依據」做出判斷。而科學在這些問題上常常是無能為力的。


最直接的判斷依據是經驗依據。而歷史依據則可以看作是長時段的集體的經驗依據。毫無疑問,這個依據是與民族傳統和地域文化密切相關的。
比如刀耕火種,從最直觀的想像和預設配置出發,我們會覺得它會破壞環境,會認為這是一種落後的生產方式。如此,則從長時段來看,刀耕火種的民族所生活過的地方應該留下一片片荒山禿丘才對。然而實際上,人類學家看到的卻是「一面刀耕火種,一面青山常綠。」也就是說,「刀耕火種破壞環境」這種說法是沒有「歷史依據」的。
中醫也是這樣。
在中華文明的語境之內考慮,中醫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已經經過了正、高、有、證的檢驗。在理論上,中醫理論有著自己完備的有足夠生長能力的思想體系,在某種意義上,這套體系與西方現代醫學目前所基於的還原論、機械論、決定論的「科學方法」是水火不容的。在實踐上,中醫擁有了兩千多年的歷史依據,經驗依據。這些理論和實踐依據遠在西方現代科學誕生之前就已經完善成熟了。為什麼要等西醫出現之後,為什麼要在獲得了西醫的證據之後,才能獲得價值、獲得意義、獲得生存的權利呢?
相反,按照托馬斯·劉易斯的說法,現代西醫作為一門年輕的科學,只有一百年的歷史。也就是說,現代西醫雖然有科學依據,卻沒有充分的歷史依據。比如四環素,相信上市的時候也經過了臨床實驗,獲得了科學依據,但是十年之後發現,小時候有幸享用這種科學產品的孩子長出了一嘴四環素牙。還有那個著名的「反應停」,只用了幾年功夫,就導致了上萬名嬰兒畸形。這個東東剛發明出來的時候,也一定有科學的依據吧,大概也會裝飾著為人類造福之類的說辭吧?當然,科學衛士們會說:反應停之所以釀成悲劇,恰恰是因為它上市的時候沒有「充分的科學依據」。從「科學依據」到「充分的科學依據」,呵呵,多了三個字。然而,怎麼樣叫做「充分的科學依據」呢?是不是沒出事兒就做充分,出了事兒就叫不充分呢?這不是事後諸葛亮嘛!如果我們把「充分」理解成足夠的時間長度,那麼,又有哪一種醫術比兩千年的中醫更加充分呢!


中醫不僅僅是經驗的技術,中醫這種完整獨立的理論,同樣不需要科學賦予其正當性。
說到這兒,我已經獲得了一個詭異的結論。如果從寬泛的意義上理解科學,中醫已經具有了科學依據。如果從狹義的具體的意義上理解科學,中醫不需要科學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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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餘的話。
我們為什麼相信一件事物,至少涉及到這樣幾個方面:1,個體的經驗;2,權威的看法——主流意識形態;3,最廣大群眾的看法——大眾語境。哪個方面起作用,因時因地因人而異。過分相信個體經驗的,我們稱之為偏執狂。所以後兩者常常有決定性的作用。當科學在主流意識形態和大眾話語中獲得了超越一切的話語權,以至於到了要成為「公學」——於是西醫成為「公醫」——的地步,中醫的話語空間當然就被大大地壓縮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中醫是否有科學依據這樣的問題才會冒出來。回到一百年前,這種問題毫無意義。
當然,否定中醫者也常常喜歡問這樣的問題:「現在是相信中醫的多,還是相信西醫的多?人們是更願意接受中醫的方法,還是更願意接受西醫的方法?」我相信,一定是相信西醫、接受西醫的人多。但是,這不能證明西醫代表了現代,代表了未來。而恰恰表明了科學主義意識形態對傳統的壓制和摧殘。因為中醫的文化土壤已經被消解了將近一百年了。只需要看看中小學課程就可以知道,我們現在的中小學生的預設配置,是按照西方文化來格式化的。甚至連語文課本都是按照還原的機械的方式進行設計和教學的,在這種文化這種思維中薰陶出來的人,自然而然地親近西醫而疏遠中醫。
要知道,中醫是在四書五經的文化土壤中生長出來的。這種中國傳統的認知事物的方式,現在只能在正式教育之外通過傳統的慣性,比如通過武俠小說為人接受了!一百年來,這種慣性怕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吧。這裡要用一句中學時從語文課本里學來的作為嘲諷對象的感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我們變得不是中國了。我們的文化記憶,我們的思想模式,已經被替換了!如果全世界都主動地把自己給換了,你說科學是世界學,是未來學,我也無法反對。只不過那種未來,我並不覺得好。
那是一個沒有多樣性的世界,那是一個單一的平板的世界。並且,那個不斷加速的工業文明的世界,在我看來,很快也要走到盡頭了。
這裡,我還要引用費孝通先生的遺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2005年6月22日
2005年8月7日
2005年9月4日
北京 稻香園


【本文發表於《社會學家茶座》2006年第一期,總第十四輯。pp63-68。先後收入《有限地球時代的懷疑論——未來的世界是垃圾做的》(科學出版社,2007年)、《警惕科學》(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嗎,2014年)


作者 田 松 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編 許嘉芩 劉愈


▲田松教授 作者


田松,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科學史與科學教育教研室主任。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科學史與科學哲學教授。哲學博士、理學(科學史)博士,富布萊特學者,做過大學物理教師、報社采編、電視策劃、專欄作家,曾先後在北京大學作博士後工作、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學、康奈爾大學作訪問學者。曾涉足科學思想史、物理學哲學、科學倫理學、科學社會學、環境哲學、(科學)人類學、科學傳播、科學與藝術研究等領域;偏愛跨學科案例研究,如以牛奶、食品工業、垃圾為對象的綜合研究;是國內最早關注垃圾問題的人文學者之一;由此轉向環境問題研究,進而開展文明研究,如「工業文明批判」與「生態文明建設」;是國內較早從文明高度討論人類社會問題的學者之一。


著有《稻香園隨筆》、《警惕科學》、《一觸即崩》、《學妖與四姨太效應——科學文化對話錄》(與劉華傑合著)、《神靈世界的餘韻——納西族:一個古老民族的變遷》和《有限地球時代的懷疑論——未來的世界是垃圾做的》等著作。並有《宇宙逍遙》、《在理解與信賴之間》和《魔鏡——埃舍爾的不可能世界》等譯著。


本文已經獲得作者授權樂藝會發布

特別鳴謝科學的歷程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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