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 | 祖父的叮囑

星河literature 發佈 2022-07-07T01:28:40.116886+00:00

那天,15歲的農家少年易祿亨輕快地繞過一個丘陵,不遠處現出幾間茅草房,祖父母的老屋就在那裡。祖父站在門外,看見往場鎮方向跑的孫兒:「你這娃兒,往哪裡跑?」

1950年3月。那天,15歲的農家少年易祿亨輕快地繞過一個丘陵,不遠處現出幾間茅草房,祖父母的老屋就在那裡。祖父站在門外,看見往場鎮方向跑的孫兒:「你這娃兒,往哪裡跑?」

「當兵去!」

「你老漢兒不是不准你出去嗎?」

「爺,我真的想當兵!」

「那要得嘛,但是,你要記得你屋住在哪裡喲!到啥子時候,都曉得要回家哦!」

「記得記得,我住在四川涪陵的百勝鎮隆興村!」

「娃兒,當兵就要當個好兵!」

「記到了,爺!」

1950年3月,這個小小的少年未必明白,他興沖沖地從家裡趕到百勝鎮去參軍當兵,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些年,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老兵易祿亨,常常被請到中小學校作報告,還被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主辦的「尋訪英雄」網絡互動活動實地採訪。他講那些親歷過的朝鮮戰場的戰鬥故事,有戰場的艱險,更有戰友的犧牲。孩子們常常會問:「易爺爺,那您怕過嗎?」「每個人都怕死呀,可衝鋒號一吹響,什麼感想都不復存在了,除了勝利,別無其他。我甚至能聽見,密集的子彈呼嘯而過的風聲。」

朝鮮戰場給易祿亨的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痕甚至殘疾。戰場上中彈掛彩是常事,每一天,人都在生死線上徘徊。易祿亨的腰椎處有一道灰白的疤痕,那裡曾有一顆子彈嵌入。夜裡一場激烈的戰鬥結束,易祿亨和戰友們在掩體休息。卸下背囊,易祿亨才感覺到後背及腰處傳來的疼痛,伸手一摸,便感覺背上鼓著一小塊,再細細一分辨,竟是一顆淺淺鑽進皮肉的子彈。想來定是流彈從後背射入,因為背囊擋阻了一下,所以沒有直接鑽入脊椎。易祿亨硬是忍著痛把這顆子彈從腰背處給摳了出來。

1951年10月,易祿亨所屬部隊奉命守衛朝鮮戰場上一處重要的陣地——月峰山。部隊的參謀長喜歡易祿亨這個「眼裡能出活兒」的機靈小伙,就讓他做了通信員,他們駐紮在陣地的一處暗堡附近。

這天夜裡,易祿亨正在陣地上放哨,突然聽得「轟隆」一聲炮響,他連忙隱蔽到沙袋旁,然後觀察山坡下面的情形。不多時,山坡下便響起密密麻麻的槍聲。原來,美軍集結兵力,趁著夜色對月峰山陣地發起了進攻。志願軍依靠地形優勢展開了防守和反擊。參謀長從暗堡里沖了出來,端起步槍,以沙袋為掩體,迎擊來犯之敵。

易祿亨一咬牙,迅速進入激戰狀態。擰蓋,拉線,投擲……手雷一個接一個投擲,一個接一個爆炸,火光四起,攻向陣地的美軍被打得抬不起頭,推進速度被迫放慢。易祿亨與參謀長打著配合,一人射擊,一人投擲手雷……這是一場艱難的拉鋸戰,裝備精良的美軍有著優勢火力,物資匱乏的志願軍戰士則有著鋼鐵意志。激戰了數晝夜,美軍始終沒能突破志願軍的防線。

那個傍晚,易祿亨跟著參謀長巡視滿目焦土的戰場,周圍槍聲猶在,美軍依然盤踞在陣地周圍。易祿亨看見,有一個連,戰鬥減員到只剩一個排。犧牲的戰友血染山岩,重傷的戰友痛苦呻吟著,胸中一口氣息尚在,卻無法送回後方搶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年輕的生命在硝煙中逝去。直到晚年,易祿亨提及戰友,不知不覺滿眼是淚:「比起他們,我們活下來的人是多麼幸運!」

入秋,朝鮮的野外山地,比隆冬時節的家鄉還要寒冷,雪風颳臉甚至能感覺到疼痛。剛剛結束一場惡戰的易祿亨不能像周圍戰友那樣躺倒就呼呼睡去,血肉橫飛的慘景一直盤旋在他的頭腦里。他是個剛剛才進入殘酷戰爭的新兵,卻已經開始思考更多的與生死相關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我長眠於戰場,或者,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卻下不了陣地,那麼我該怎麼辦?我還有什麼可以留下?太多的話要說,千頭萬緒。祖父的叮囑,此刻宛在耳畔。借著透進山洞裡的光線,易祿亨一字一句寫下飽含深情的家書,向親人匯報了自己的近況:「孩兒入朝經過一個多月的急行軍趕赴『三八線』。為了粉碎敵人的秋季攻勢,我們堅守在中線一個前沿陣地,離敵人只有一百多米。投入緊張激烈的戰鬥有五天五夜了,敵人天天來進攻,都被我們打退了,保住了陣地,實現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誓言。」言語間,更袒露了自己當下的心境:「風吹裂了我的臉,霜雪凍傷了我的手腳,但我心裡還是熱的。因為我有一顆赤誠的心……」

但在那封字跡工整秀麗的家書中,易祿亨並未向親人透露,月峰山陣地守衛戰是他作為志願軍普通一兵入朝後參加的第一次戰鬥。這個16歲的少年在生死一瞬的戰場上絲毫不曾膽怯。最終,陣地守住了。

其實,戰友們幾乎都有和易祿亨一樣的心路歷程,第一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戰鬥以後,就再也不畏懼其他。如同那天易祿亨咬著牙從後背硬生生摳出一顆子彈,他已經不會去後怕了。

1952年10月,易祿亨已經成長為一名有著豐富戰鬥經驗的志願軍戰士。那天,他所在的部隊正在休整,防空警報突然傳來。一時間,緊張氛圍彌散開來。狙擊手們紛紛就位,一挺挺機槍嚴陣以待。

很快,幾架美軍轟炸機呼嘯著襲來,扔下數枚凝固汽油彈,其中一枚就擊中了營地附近一處民房。剎那間,熊熊烈火像地獄魔爪般吞沒了這座房屋。

一輪轟炸後,敵機飛離,志願軍官兵的目光,都被那棟烈火包裹的民房緊緊吸引——但願那棟房子裡沒有人居住!

火焰跳動,「噼里啪啦」的聲響很大,裡面隱隱約約傳來呼救聲。

「救命呀,救命呀!」易祿亨懂得不少朝鮮語,立刻聽出似乎有一位朝鮮阿媽在呼救。易祿亨來不及多想,就從營地里扯出一床棉被,直接扔到水桶里浸濕,再橫著一把披在背上,徑直朝著火的民房衝去。此時,烈火已經封門。屋裡老阿媽的呼救聲,格外清晰。

易祿亨緊了緊身上因為濕透而愈加沉重的棉被,猛然衝進火海。「啪」地一聲,一根著火的橫樑掉到他跟前,擋住了去處。他朝前一看,那位老阿媽就趴在地上。易祿亨托起老阿媽,把她背在背上,又用濕透的被子覆蓋並裹緊,然後從烈火中沖了出來,一口氣跑到了安全位置。

易祿亨正待喘息,驚魂未定的老阿媽突然坐起來朝著著火的房子大喊:「孩子,孩子啊!」

易祿亨一聽,頓時大驚。原來,老阿媽的小孫子還在屋子裡。看著焦灼哭喊的老阿媽,易祿亨裹起棉被,再度冒著巨大風險衝進火場。烈焰火舌如蛇信一般跳動侵襲,不斷狡猾找尋勇敢闖進火場的年輕戰士每一寸裸露的肌膚。重回火場的短短几秒鐘時間,易祿亨身上被燒灼出多處傷痕和血泡。由於凝固汽油彈所含的化學毒性,傷口呈現出紫黑的顏色,很是嚇人。

易祿亨嗆咳著,顧不上周身的疼痛,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濃煙翻滾的各個房間搜尋孩子的蹤跡。最終,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老阿媽只有兩歲多的孫子。易祿亨抱起孩子,再次像之前那樣,拼盡渾身氣力衝出火場。他顫抖著滿是傷痕的雙手,把孩子遞給前來接應的戰友,便覺得渾身氣力瞬間都被抽走,極致的痛苦立時傳遍全身。在濃煙中嗆咳的喉嚨像被一塊烙鐵炙烤,從頭到腳每一處都伴隨鑽心刺骨的疼痛,兩眼發黑,膝蓋漸漸承不住身體的重量。戰友們正為救出婆孫倆而喜悅,易祿亨卻呆滯著踉蹌幾下,重重跌倒在地上。

經過漫長的搶救,易祿亨才悠悠醒轉。他火場救百姓的英勇事跡,後來還被朝鮮的報紙以《烈火煉真鋼》為標題,報導了出來……


1953年7月,金城戰役中的轎岩山攻堅戰打響。「尖刀班」克服重重困難,摧毀了敵人4座碉堡。戰線前方,只剩下最後一座仍在吞吐著火舌的機槍碉堡。還有幾分鐘,衝鋒號就要吹響,志願軍將對轎岩山陣地發起總攻。

18歲的「尖刀班」班長易祿亨緊了緊手中長矛一般的爆破筒。12名「尖刀班」戰友已經全數犧牲,負責掩護「尖刀班」執行任務的機槍陣地也被敵軍摧毀了。此時,易祿亨已經鐵了心,哪怕一個人,也要炸毀任務目標中的最後一個碉堡,要為犧牲的戰友報仇!

孤勇的身影,已然暴露在敵軍的火網之下。剎那間彈如雨瀉。易祿亨甚至能夠感覺到,子彈擦著自己的頭皮飛過。黃土飛濺,血與火翻騰,眼前的視線里都是瀰漫的硝煙。易祿亨低著身子,隱蔽又輕巧地向那座瘋狂吐著火舌的碉堡前進;匍匐滾動,靈巧地在各個彈坑之間轉移,避開周遭射向他的子彈;終於抵達了目標,一點一點爬到了這座碉堡的頂上。

攀爬在碉堡上的易祿亨渾身是血。就在剛才的那一段,他的腳趾被炸斷半根,全身多處負傷,但要豁出命來完成任務的激情,讓這個年輕戰士完全沒有感知到周身的劇痛。近了,他用盡全身氣力舉起那支有著巨大殺傷力的爆破筒,用力地捅進了這座碉堡,就像勇士將尖刀用力插進怪獸的心臟一般。緊接著,他拉下爆破筒的引線,隨後身子向側面一撲,直接跳進碉堡旁的土坑裡。

易祿亨完成了炸毀最後一座碉堡的戰鬥任務,但在爆破的過程中身受重傷,被爆炸掀起的塵土掩埋。直到戰鬥結束,打掃戰場的志願軍戰士才在一個小土包下發現了他,大家合力將他從塵土裡刨了出來,緊急後送搶救。

這次戰鬥,易祿亨從頭到腳都是大大小小的傷,高燒昏迷不醒。經過艱難搶救,醫生們才把易祿亨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如果算上孩童時墜落山崖、參軍後騎馬遇險、火場救朝鮮祖孫,這是易祿亨有生以來第4次瀕臨死亡。

在轎岩山戰鬥中,易祿亨因突出的戰鬥表現,榮立一等功,並獲得「人民功臣」稱號。

如今,早已年過八旬的易祿亨雖然身體硬朗,能夠徒步十餘層樓、一百多級樓梯,數十年前的一些細節場景他都能一一道來,可唯獨不記得榮立一等功的過程。他只記得炸最後一座機槍碉堡的情景,後面的事情幾乎都沒有印象。他得知自己被記「一等功」,已經是在國內的軍隊醫院裡了。

對於「立功」這件事,只有一個場景,留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團里3個立了功的同志各騎一匹戰馬,分別由團長、政委和參謀長牽著。易祿亨的那匹馬走在最前頭,四周戰友的掌聲和歡呼聲不斷,如此熱烈的場面讓易祿亨羞紅了臉,低下了頭。「小子,坐直了,把腰板給我挺直了!」牽著馬的團長扭頭喝道。於是,他直了直腰,把頭稍稍抬高了些。他看見,人群中,那幾個活著歸來的同鄉戰友,正在向他翹大拇指。

1957年夏天,闊別家鄉數載後,易祿亨回鄉了。出走時,他是一個蹦蹦跳跳的青澀少年,歸來時,他是一個經過戰火洗禮、已然成熟的青年。在朝鮮的日日夜夜,他始終沒有忘記祖父的叮囑。他特意來到祖父的老屋,大聲地告訴祖父:「孫兒回家了,孫兒真的當了一個好兵!」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