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跟大家聊過院線片了。
所以能看到今天這部電影能夠上映,還是很驚喜的。
它的總成本不高,能拍出來主要靠家人朋友籌錢。
拍攝方式也比較簡單,主要拍攝場地在自己老家,主演是導演的髮小跟奶奶,從拍攝到宣傳全是自掏腰包。
但它讓我們看到了小成本電影的另一種可能性。
或許在如今電影市場低迷,影院減少影片縮水的情況下,這樣的作品和觀眾見面,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力量。
話不多說,下面就跟大家聊聊今天上映的《不要再見啊,魚花塘》。
最早了解到《不要再見啊,魚花塘》是在今年的FIRST影展,它獲得了FIRST「一種立場」和FIRST FRAME單元的年度影像。
後來在北京電影節,這部電影進行了展映,評價也還不錯。
表面來看,《不要再見啊,魚花塘》的切入點很簡單,很平實。
年輕女生葉子在畢業後回到老家,和奶奶一起度過暑假。
在這一老一少的相處中,你會看到許多熟悉的、溫情的細節:
葉子總是懶洋洋地窩在沙發上午睡,而奶奶會絮絮叨叨地喚她起床。
葉子一邊在陽台上洗頭髮,一邊偷聽著奶奶和小閨蜜擇菜閒聊。
又比如奶奶的閨蜜會因為奶奶晚上睡不好,而聽信了上門推銷的話,稀里糊塗地給奶奶買一個智能檯燈。
這些筆觸都很細膩,很精準,體現了一個年輕導演對於日常生活的感知能力。
敘事像水一樣流過,看似呈現的只是葉子和奶奶的過往,但我們每個人都會很輕易地從中回憶起自己的長輩,自己的童年。
不過,再往下看你就會發現,《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並沒有僅僅停留在「記憶」的層面。
很快影像就觸及到了「幻想」。
葉子發現家裡似乎並不只是住著她和奶奶。牆壁上老是出現奇怪的光斑,花園裡有看不見的人參果砸她。
牆上出現了野獸的影子,甚至還有一雙毛絨絨的手,從窗紗背後伸出來,悄悄觸碰時鐘。
你還會見到更為魔幻、更為華麗、更加無法理解的畫面。
夜晚的魚花塘,上演著一場又一場載歌載舞的、亦真亦幻的盛宴。
又比如葉子晚上也會被妖怪們拉著手,坐在魚花塘邊談心。
穿著閃閃發亮的裙子的私奔女孩,來自馬戲團的熊皮男孩,還有會開口說話的「啞巴」。
他們來自離奇的都市傳說,但歸根結底,只是被人類社會所拋棄的存在。
聆聽了這些志怪故事的葉子,也漸漸無法分辨,圍繞著自己所發生的,究竟是一場夢,是恍惚的記憶,還是確切的現實。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並沒有在講一個故事。
大多數影片都要承擔起承轉合的敘事功能。
但在這部影片裡,葉子與奶奶一起度過的、溽暑天昏昏欲睡的午後只是表象。魚花塘龐大的、詭譎而瑰麗的幻想,才是影片真正的骨架。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也沒有在回答一個問題。
妖怪究竟從何而來,葉子的經歷究竟是真是夢,都沒有那麼重要。
深藏在塘底的妖怪傳說,不時躍過湖面的漣漪,在客廳的牆面打下迷人的光斑。
導演用影像本身,將記憶、夢境和現實打碎後重新揉在一起,寫出了一部關於魚花塘、關於童年和告別童年的散文詩。
這部電影真正在講述的是空間。
影片中最為重要的空間,是家。
當鏡頭一次次地凝視著餐桌、電視櫃、沙發……每一處陳設、每一處家具,都被放大,也被具象化了。
這令我不禁想到,家本是一個最私密、最熟悉、最能帶來安全感的場所,但有多少人只是生活在這裡,卻從未真正去看到它們呢?
在這部電影裡,家是被看到的,甚至可以說,家本身就是活著的。
窗紗的拂動、光影的跳躍便是它的一呼一吸。生活氣息流動在鏡頭的每一處間隙。它是如此的巨大,能夠包容我們所有的秘密;又是如此的狹小,是僅供一個家庭、兩代人棲居的貝殼。
影片中的第二重空間,則是魚花塘。
魚花塘作為直接出現在片名里的意象,在片中也承擔了更為複雜的表義。
在地理空間上,它連接了城市和叢林。離開魚花塘,你就會進入車水馬龍的城市;而進入魚花塘,你仿佛就進入了茂密的叢林、深不可測的自然。
而在世界觀的層面上,奶奶從小為葉子講的那些神鬼志怪的故事,都在魚花塘里得到了投射和具象。
導演在2017年接受《導筒》採訪的時候也提到,魚花塘既是她從小到大上學的必經之路,也是整個城市的讀書傳說的發生地。她「小時候覺得魚花塘的樹林和水裡藏著無名屍、妖怪、鬼和全世界在逃的『罪犯』。」
魚花塘是她的童年全部想像的集合,是她的《雙峰》。
在這一層面上,魚花塘是童年的想像,是真與假的混淆之地。甚至於,它也代表了童年本身。
從空間到時間,甚至於空間本身也變成了時間的證明,是多重時間的交疊和重構之處。這也引入了影片的另一重敘事。
影片講述的也是時間。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世界,都在同一個魚花塘里共生。
在影片最開始,奶奶提到時鐘總是停擺不走,分不清今年究竟是2013年還是2020年。這並非只是老人記憶力消退的證明,也為影片的敘事埋下伏筆。
往後你會看到,年輕時懷孕的奶奶、現實里無所事事到處閒逛的葉子,出現在了同一個魚花塘。
當屋子裡的牆面上光影浮動時,那可能是午後陽光的游移,也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妖怪留下的訊號。
甚至也可能是2020年攝製組的工作人員的影子,留在了2013年的電影裡。
導演的確也提到,當劇組在自己的老房子裡拍攝時,角落裡架滿了機器,工作人員都站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影子卻還留在牆面、倒映在鏡面。
這讓她突然覺得家裡住了很多、很多人。看得見的人,和看不見的人。
電影和現實,過去和現在、乃至於未來,就這樣以一種模糊的、曖昧的、奇妙的方式,共存於魚花塘,共存於葉子的老屋裡。
那麼,導演為什麼會這樣做?是為了繞暈觀眾嗎?
當然並不是。
如此複雜的編排,讓觀眾在不同的時空和空間之中遊走,乃至於完全失去時間和空間感,只有一個很簡單、很真誠、甚至很讓人動容的目的。
留住「過去」。
讓時間永遠停在此刻,讓過去永遠生活在這間屋子裡。
最終你會發現,《不要再見啊,魚花塘》講述的是一種情感,一種我們所有人都能夠共通的情感。
是親情、離別,和感傷。
也是少女的成長。
要理解這一點,還是要回溯到導演的前作《青少年抑制》。
2017年,導演的爺爺去世了,她為此而拍攝出一部接近50分鐘的短片。
如何讓爺爺留在電影裡?
或許其他人會講一個故事,會記錄自己和爺爺的過往。
但導演牛小雨選擇讓爺爺真的「活」在電影裡。
當她和奶奶在家裡無所事事的時候,爺爺可能在溫柔地注視著她們。過往的風是他,午後的陽光里藏著他,牆上的光斑亦是他留下的符號。
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爺爺始終以這種方式陪伴著她們。爺爺活在了電影所定格的、永恆且超現實的時間和空間裡。
這種大膽的、充滿想像力的形式,從《青少年抑制》一直延續到了《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只是這一次,影片的主題更加有所拓展。
在這部電影裡,導演不僅探討了關於如何面對離別、如何表達思念,還拋出了一個問題——
爺爺走了,我們又該如何繼續生活呢?
二十歲出頭的葉子,站在人生轉變的時刻,經歷著最真實的迷茫和彷徨。
影片一開始,她嗜睡、慵懶,都是因為內心的困局。她不想面對殘酷的現實,只想活在美好的夢裡。
而到了影片最後,她終於面對鏡頭,吐露自己的心聲:她想讓時間停下,想永遠活在2013年,不想長大。
所以她穿上了兒時奶奶為自己織的粉色毛衣,哪怕這件毛衣早已經不合身。
但現實最殘酷的一點就是,你不可能永遠活在童話里,更不可能讓時間停止。
人總是要長大,要從爺爺的孫女,變成獨立的大人。
這是每個人的人生必經的陣痛,也是每個人的人生必經的告別。
我們無法逃離,只有面對。
得益於女性視角,導演用細膩、夢幻甚至童真的方式,把如此沉重的話題變成一場童話,把這些難以直面的問題變成一場夢。以夢醒,宣告接受、宣告成長。
另一方面,在這部作品裡,你同樣能夠看到一部小成本電影的可能性。
幾年前陳國富導演在FIRST擔任評委會主席的時候,我們有幸採訪過他。
當時他分享過一個觀點,我們印象很深刻,大致意思是,對於青年導演來說,沒錢並不是一件壞事。
如果拿了投資人的錢,就要對投資人負責;但如果你就靠那一點錢,從親戚朋友和自己的積蓄裡頭搞定了,反而可以「愛幹嘛幹嘛」。
我相信他看到《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一定會很欣喜。
因為這部電影正是如此,沒有依託於工業體系,成本全靠家人支持,反而很自由、很靈動。
儘管從取景到服化都看得出成本的竭力壓縮,但《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並不簡陋,反而在光線、調度、形式上都頗為用心。
歌舞、漫畫、實驗影像,多種天馬行空的形式,穿插在非常真實的私人家庭記錄里,讓影片很輕盈地在一種似真似幻的氛圍里跳躍。
導演還尤其善用光——一種免費的、卻最難駕馭的道具。
影片多次利用光影、鏡像變化,來呈現出時空交錯的質感。
片中最為標誌性的美學鏡頭,是光線在牆面浮動,像迷夢,像時間的漣漪,像城市邁入了熱帶的雨林。這幾乎成為了創作者「個人簽名」般的存在。
如果一定要為《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下一個定義的話,我會說,它很自由、很真誠、也很美。
但其實我更想說的是,這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特別到你甚至不願意再給它下一個定義。
很長時間以來,我們談的都是電影工業化、是編劇救貓咪、是一種完美的大片公式。
可總還是要有人去拍那些跳出框架、跳出公式的電影。
也許我們的電影市場上並不缺乏另一個商業片導演,但我們的電影市場一定很需要一個敢做夢、敢創新的人。
導演牛小雨說,藉由這部作品,她發明了「一種語言」。
也許這門語言還不是很成熟,但它足夠新、足夠有趣。如果繼續精進下去,未來一定會有更大的可能性。
之所以會寫這篇文章,也是希望觀眾能給這樣特別的導演和作品多一點包容、多一點耐心。我們期待她的下一部作品,下一次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