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雖不懂此道,也極傾倒——現代作家與古典音樂札記

澎湃新聞 發佈 2024-04-27T10:30:23.535063+00:00

胡適·海菲茲·魯賓斯坦讀胡適日記,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1931年11月13日胡適日記云:與在君同赴General Crozier的晚餐,飯後同聽Heifetz的提琴獨奏。此君在今日可算是最偉大的提琴家,我今天第一次聽他奏琴,雖不懂此道,也極傾倒。

胡適·海菲茲·魯賓斯坦

讀胡適日記,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1931年11月13日胡適日記云:

與在君同赴General Crozier的晚餐,飯後同聽Heifetz的提琴獨奏。此君在今日可算是最偉大的提琴家,我今天第一次聽他奏琴,雖不懂此道,也極傾倒。

1931年11月13日胡適日記

這段日記中,內地版的《胡適日記全編》第六卷漏了「第一次」三個字,據日記手稿補全。在君即丁文江,地質學家,胡適好友。Crozier是美國退伍將軍,當時住在北京,胡適日記中數次出現。據當時也在場觀賞演出的作曲家劉天華的弟子陳振鐸追述,海菲茲這場獨奏音樂會是在北京飯店舉行的。那麼,應該是胡、丁和Crozier先在北京飯店宴聚,接下來就一同聆賞海菲茲這次訪華也是唯一一次訪華的首次演出,這是當晚的重頭戲。胡適這則日記旁還粘貼了一張題為「著名的小提琴家」的海菲茲的照片,又附有一頁這場獨奏音樂會的英文節目單,譯成中文照錄如下:

上半場:恰空舞曲 維塔利(1644-1692);西班牙交響曲 拉羅。

下半場:G弦上的詠嘆調 巴赫;迴旋曲 舒伯特;亞麻色頭髮的少女 德彪西-哈特曼;霍拉舞曲 迪尼庫-海菲茲;霍塔舞曲 法雅。

這場曲:茨岡 拉威爾。

鋼琴伴奏:Isidor Achron

海菲茲這場小提琴獨奏會的曲目與翌日他在天津的演出曲目比較,只多了一首《霍拉舞曲》,顯然是經過了精心設計,從巴洛克時期一直到印象派音樂,所在多有,頗為豐富,又以法國和西班牙作曲家的作品為主,除了《西班牙交響曲》原是小提琴協奏曲(改編為小提琴獨奏),其他都是悠揚典雅或活潑可愛的小品名曲。不過,這對並不熟悉西方古典音樂的中國聽眾來講,恐仍是一個挑戰。胡適1930年1月30日在日記中坦陳對「歐美的音樂戲劇,我竟毫不知道,慚愧得很」。他「第一次」聽海菲茲,又記「不懂此道」,這是可以理解的大實話。但他畢竟是文史大家,「也極傾倒」四個字應是他確實被海菲茲的優美琴聲所吸引的真實寫照。

無獨有偶。四年之後的1935年5月5日,仍是Crozier邀晚飯,胡適又聆賞了鋼琴大師阿圖爾·魯賓斯坦(Artur Rubinstein)的獨奏音樂會。是日胡適日記云:

下午打了五圈半的牌。General Crozier夫婦邀吃飯。並聽Rubinstein的鋼琴演奏,極好。

關於這場鋼琴獨奏會,可資參考的資料並不多,但魯賓斯坦在《我的漫長歲月》(梁鏑等譯,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1年9月版)中還是寫到了。魯賓斯坦回憶,他當時就下榻北京飯店,獨奏會也在北京飯店節日廳舉行,這與海菲茲的演出情形類似。演出前夕,魯賓斯坦發現北京飯店只有一架老舊的席德梅伊爾琴,拒絕演奏,幸好美國領事之妻新買斯坦威鋼琴,火速借來才解了燃眉之急。雖然魯賓斯坦認為「音樂會極為成功」,可惜我們不知道他演奏了那些鋼琴曲,但他斷言「全部來自歐美的優雅聽眾向我熱烈地歡呼」,卻是錯了。因為當時聽眾中至少有一位中國人而且是著名學者的胡適,他也不知胡適對獨奏會的評價是分量很重的「極好」兩字。

海菲茲和魯賓斯坦,一位是「最偉大的提琴家」,一位是偉大的鋼琴家,他倆都不可能想到在北京的獨奏音樂會上,中國大學者胡適也在座,而且留下了寶貴的記錄。胡適大概是既聽過海菲茲又聽過魯賓斯坦現場演奏的唯一中國學者。

此後的1935年12月31日,胡適日記又云:「實秋送了兩張戲票,我與小三去看《中夏夜之夢》(莎翁原著,Felix Mendelssohn’s Music,Max Reinhardt導演),演得甚好。這一年就在這《中夏夜之夢》裡過去了!」1935年的最後一個晚上,胡適是在孟德爾頌《仲夏夜之夢》的美妙樂聲中度過的。這是已知胡適與西方古典音樂的第三次親密接觸。

常任俠詩《愛之夢》

對古典音樂愛好者來說,匈牙利音樂家李斯特的大名盡人皆知。作為十九世紀歐洲浪漫主義音樂的代表,李斯特不僅是一位偉大的鋼琴演奏家,也以所創作的光彩逼人的交響詩和大量各具妙思的鋼琴曲而著稱,他為德國詩人弗萊里格拉特的詩《愛情啊,你能維持多久》譜曲而又改編的鋼琴夜曲《愛之夢》(第三首)更是膾炙人口。不過,李斯特一定想不到,在他逝世半個世紀之後,一位年輕的中國詩人為他這首動人的《愛之夢》寫下了一首也頗動人的中文詩。

常任俠(1904-1996)是著名的東方藝術史研究家,但他早年寫新詩。1934年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文學院後,常任俠執教於中央大學附中。他與汪銘竹、程千帆等組織土星筆會,出版新詩刊物《詩帆》,同時也向其他文學雜誌投稿。他這首詠《愛之夢》就刊於1934年3月《文藝月刊》第五卷第三期。《文藝月刊》1930年8月創刊於南京,王平陵、徐仲年先後主編,是當時屈指可數的大型文學雜誌,巴金、沈從文、梁實秋、凌叔華、戴望舒、施蟄存、陳夢家等都是該刊作者。就以發表《愛之夢》的第五卷第三期為例,作者中就有黎錦明、魯彥等名家,還有後起之秀儲安平、季羨林等。而常任俠這首詩排在「詩選」第二首的位置,可見編者對之較為看重。

1934年3月《文藝月刊》第五卷第三期

這首詩題為《愛之夢——寒夜聽Melle T. T. Chou獨奏》。獨奏者是誰,已不可考,或許是中央大學附中的音樂老師?但是,顯而易見,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此詩落款「一九三四,一月十六日夜」),常任俠為Melle演奏的《愛之夢》所打動,所沉醉,情不自禁地寫下了這首詩:

寒夜之琴聲里洩出蜜一樣的氣息,

一條幻想之河流流出無盡的神秘。

其初一些低低的辨不清的節奏,

如晚風飄來之囈語在春夜裡溜。

如初綠之草坪上走過輕微的腳步,

如五月野薔薇的香在星光中細吐。

如靜靜的荷塘初飄出幽靈樣的螢燈,

如新生的魚子在偷唼水上之青萍。

如張著手在森林畔低低晚禱,

如希求與疑問,如歡喜中滲入苦惱。

其次一串宏壯與奔放的旋律,

如走上火山口躍下斷崖之邊際。

如一紅袍之武士追逐一隻迅鹿,

如一陣大颶風吹翻千年之古屋。

如神巫焚起使人醉迷之魔香,

如盛夏之暴雲吞去晴朗的天堂。

如千支銀燈下一陣豪醉的洪笑,

如伸開雄健的雙臂在狂吻與擁抱。

其後一些幽抑的嘆息般的音符,

如踽踽獨語在歸路上躑躅。

如迷茫之晨霧裡緩飛的海鷗,

如小河低唱出長逝之哀愁。

如鬆弛的銀弓不再射出金箭,

如晚春的酴釄飄下零亂之花片。

如凌晨之轉側衾角上未盡的餘溫,

如擊碎之孤舟在荒港中沉淪。

一條幻想的河流在心上流過,

不信久涸的死水會再興起微波。

《愛之夢》詩較長,共十四段,每段兩句,一段就換韻,形式很特別。而《愛之夢》曲如歌如夢幻的旋律所體現的對愛的追求和憧憬,也在這首詩中以優美的充滿想像的詩句盡情地流淌,詩中一系列生動別致的比喻使讀者應接不暇。《愛之夢》詩後來收入常任俠的第一本新詩集《毋忘草》,1935年2月土星筆會初版,卻一直未引起研究者關注。這可是目前所見中國現代詩人詠李斯特的唯一的詩,很難得。

何為說拉赫瑪尼諾夫

中國現代作家喜愛西方古典音樂的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以前已介紹過好幾位。有意思的是,他們詩文中所歌頌的,從莫扎特到貝多芬到蕭邦,所在多有,歌頌俄羅斯(含蘇聯)音樂家的反而少見。日前偶爾見到一文二詩,倒可一說。

先說文。1947年2月上海《文藝春秋副刊》第一卷第二期刊出署名「小訶」的《拉赫瑪尼諾夫斷片》。小訶是哪位作家的筆名,一度無從查考。小訶懂俄文,此文又與陳翔鶴、戈寶權、晦庵(唐弢)、黃裳等名家和後起的散文家林抒(何為)的作品排在一起,恐不會是無名之輩。《文藝春秋副刊》主編范泉本人就是古典音樂愛好者,後來在1949年1月《文藝春秋》第八卷第一期發表《音樂》一文,就寫到他所喜愛的俄羅斯大音樂家捷克夫斯基(通譯柴可夫斯基)。可惜范先生墓木早拱,無法再向他請教小訶為何人。但我懷疑小訶是何為的另一個筆名,卻無法證實。日前轉機終於來了,剛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大辭典》(欽鴻等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22年9月初版)中也註明小訶即何為。原來同期《文藝春秋》上既然發表何為以筆名「林抒」所寫的《悲多芬:一個巨人》,為避免同名重複,就又用了小訶這個新筆名。

1947年2月上海《文藝春秋副刊》第一卷第二期

何為此文介紹俄羅斯大音樂家拉赫瑪尼諾夫(1873-1943)。在一千六百多字的短小篇幅里,把拉氏的生平、創作和演奏經歷作了簡明扼要的梳理,不但充滿了作者對拉氏的熱愛,也顯示了作者的古典音樂修養和生動細膩的文筆。且錄此文首段:

近來心緒異常惡劣,在家裡坐得厭了,愛到馬路上去溜躂溜躂,順便瞧瞧櫥窗。前幾天在邁爾西愛路的書店裡看到一本俄文的《紀念拉赫瑪尼諾夫》的書,因為書店已關門,不曾買了來;但拉赫瑪尼諾夫這位在俄國十月革命時流亡海外,終於客死異鄉,但和曉邦(通譯蕭邦——筆者注)一樣地熱愛祖國,最後寫出了德佛沙克(通譯德沃夏克——筆者注)那種充滿了異鄉情調的交響曲的矛盾人物卻引起了我的無限感慨,更何況我的桌上正放著他的照片和他所彈奏的一張曉邦的華爾滋的唱片呀。

此文題目點明只寫拉氏的幾個「斷片」,但這些「斷片」都抓得很準。文中追述拉氏與他的前輩恰衣考夫斯基(即柴可夫斯基)的交誼,寫到柴氏高度評價拉氏為畢業考試而作的獨幕歌劇《阿列郭》(通譯《阿列科》——筆者注)「是一件我非常喜歡的惑人的作品」。對柴氏逝世後拉氏的悲傷,此文有極沉痛的描述:

在恰氏逝世的同一天,他開始作鋼琴、小提琴及大提琴的三重奏,紀念這位偉大的俄國音樂家。愛,熱情,悲哀和深刻的哲學思想都顯現在這部三重奏的旋律中了。在那肅靜的旋律里,你可以隱約分辨出古老的俄羅斯的禮儀之樂的調子,這些調子正是恰衣考夫斯基悲愴交響曲中、茲伐萊夫(通譯茲韋列夫,拉氏在莫斯科音樂院求學時的老師,也剛去世——筆者注)在一個Cantata所應用過的。

拉氏這首《哀歌三重奏》是他的早期作品,編號No.9,與他的交響曲和他的鋼琴協奏曲相比,一直較少受關注,卻被何為重點介紹了。何為還在文中對拉氏另一首《蕭邦主題變奏曲》讚不絕口:

拉赫瑪尼諾夫在一九〇三年寫了一首從曉邦的主題(第二十序曲)(即《蕭邦主題變奏曲Op.22》——筆者注)發展出來「變體曲」,肅靜莊重,幾乎近於葬禮進行曲了。曉邦的悲哀、憂鬱的尾音又在拉氏的作品中發展成了沉痛、感人而交錯著抒情的旋律。

總之,何為這篇小文像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一樣,頗為感人。其實拉氏的音樂並非人人喜歡,鋼琴家傅聰就很反感,從來不彈拉氏的作品。今年是拉氏誕辰一百五十周年,讀讀何為在七十六年前寫下的這篇小文,還是很有意思的。

詠老柴和老肖的詩

接下來再介紹劉榮恩詠柴可夫斯基的詩和易水詠蕭士塔高維奇的詩。柴氏在俄羅斯音樂史上和肖氏在蘇聯音樂史上的顯赫地位,人所皆知,古典音樂愛好者都親切地稱之為老柴和老肖,我就不必再多費筆墨了。

劉榮恩(1908-2001)是新詩人、書評家和翻譯家,他對古典音樂的迷戀,我以前曾撰文推介過。他詠柴可夫斯基的詩題為《Tchaikovsky: Symphony No.4》,譯成中文就是《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收入他1945年自印的第六本也即他的最後一本新詩集《詩三集》。當時劉榮恩在天津,他是從唱片上還是在音樂會上聽的柴氏《第四交響曲》,現已不可考。但這首詩寫得很特別,照錄如下:

東抓一把翠綠,

西抓半把回憶,

半把安慰,許有

一把興奮的胡抓。

胡亂的生氣

也是徒然的。

拼命的

假裝著

有勇氣

活下去。

磨鈍了的

音節

象煞有介事的

鼓起精神來。

在最慘的時候

才稍稍的抓了甜蜜半把。

還是一半把翠綠,回憶,

安慰,興奮的胡抓。

《劉榮恩詩集六種》

全詩共四節,頭尾兩節每節六句,中間的二三兩節每節四句,最短的一句就一個詞彙兩個字,最長的一句也不過十個字,這樣的自由體的新詩結構和形式頗為少見。

作於1877年至1878年的《第四交響曲》,雖然不像《第六交響曲「悲愴」》那麼有名,卻是柴氏獲得國際聲譽的第一部交響曲。此曲是題獻給他的財政資助人梅克夫人的。在此曲中,柴氏用他豐富的情感、優美的旋律表達他熾熱的浪漫主義情懷和對苦難人生的真誠思考。尤其是第二樂章以富於詩意的悽惋音調錶現作曲家沉浸於對往事的追憶。劉榮恩應該聽懂了這首交響曲,才會以「回憶」貫穿全詩。他使用「東抓一把翠綠,/西抓半把回憶/半把安慰」這樣別致的詩句來概括《第四交響曲》,也是出人意表。

再說蕭士塔高維奇。他的音樂生涯歷經坎坷,作於1937年的《第五交響曲》具有標誌性,正如此曲副題所揭示的:「一個蘇維埃藝術家對正確批評所作的創造性的回答」。此曲是肖氏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常被比擬為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十年之後,1947年3月18日上海《新民晚報》副刊發表署名易水的《贈作曲家——聽肖斯塔珂維區的第五交響曲演奏之後》,全詩如下:

通過視覺,畫家描繪出

一個愛與憎的世界;

從生活中搜索,詩人摘取

傷痛或是連貫的影像。

他們用艱澀的翻譯使生活轉成藝術,

而中間的裂痕卻須我們自己來彌縫。

唯有你,偉大的作曲家,

在靈活的音符的敲錘下,

你鍛鑄出夢與現實的

最最完美的結合體。

易水是誰?詩人方敬曾用過這個筆名,但他當時不在上海。所以易水到底是誰還不清楚,只能待考。查《上海交響樂團重要首演曲目(1911-2019)》(刊《上海交響樂團140周年》,2019年10月上海文匯出版社初版),上海工部局樂隊(上海交響樂團前身)只在1936年1月演奏過蕭士塔高維奇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在其他時間裡(含1947年)再未演奏過肖氏的作品。因此,易水在何時何地聆聽了肖氏《第五交響曲》,也待考。這首詩更多地是在比較訴之視覺的美術、文學與訴之聽覺的音樂三者藝術特徵的不同,當然重點還在第二節末尾,高度讚譽肖氏是「偉大的作曲家」,並以《第五交響曲》為例,指出此曲「靈活的音符」「鍛鑄出了夢與現實的最最完美的結合體」。這首《贈作曲家》大概是1949年之前詠肖氏音樂的唯一新詩。

古典音樂迷無名氏

現代作家中喜歡古典音樂的,詩人中當然首推劉榮恩,小說家中就應該首推無名氏(1917-2002)了。與劉榮恩一樣,無名氏不但喜歡,也把他的喜歡不斷寫進作品裡。他的第二部小說《塔里的女人》1944年在西安初版,「深受讀者歡迎,三個月內銷行兩版」,可謂一紙風行。小說描寫小提琴家羅聖提與女大學生黎薇悱惻動人的愛情故事,小提琴名曲就貫穿小說始終,從拉夫的Cavatina,到巴哈(即巴赫——筆者注)的《G弦的哀調》、聖·桑的《天鵝》、舒伯特的《小夜曲》、馬思奈的《泰綺思》(應為此歌劇中的《沉思》——筆者注)……還有「美得叫人不能忍受」的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都在小說中一一出現,不斷推動著小說情節的展開,主人公情感的起伏。如果作者對古典音樂並不熟悉,這一切恐怕也就無從寫起。

無名氏的古典音樂修養在長篇《無名書》第一卷《野獸·野獸·野獸》的「楔子」中有了更為充分的體現,請看摘出的一段:

啊,橋那麼大飯店裡,華格納《結婚進行曲》在鳴奏。(……)那邊教堂里響起蕭邦喪曲了。(……)一片片樂曲飛過去,飛過去。薔薇紅了,啊,孟德松!大地要溶化了,啊,貝多芬!樹葉子變成黃蝴蝶了,啊,蕭邦!爐火呢喃了,啊,巴哈!雪靜靜落了,啊,巴哈!不朽的對位法,啊,巴哈!偉大的《義大利音樂會曲》,啊,巴哈!樂曲在奔,在馳,在飛舞,從宗教的飛到浪漫的,從古典的飛到現代的,從莫扎特飛到唐尼采,從海頓飛到狄勃賽!狄勃賽!復活了古希臘音階的狄勃賽!穠艷如牡丹的音色!綺麗如醉的旋律!變化如風濤的和聲!最肉感的三夜曲!三夜曲塗有波特萊爾的色彩!馬拉梅的色彩!最肉感的色彩!啊!色彩!色彩!色彩!蕭邦的色彩是女人的,黃昏的。他最興奮的舞曲也染著憂鬱的色彩!他用鵝管蘸著黃昏與夕陽寫下波蘭舞曲,寫下華爾茲,寫下瑪佐加。整個波蘭大草原在他音符里抖顫著,哭泣著。啊,夜曲來了,幽幽嫋嫋的,飄飄嬝嬝的,甜甜淒淒的,令人不能忍受的哀麗,令人不能忍受的芳香。天才在旋律中五光十色熠耀,靈感隨暗美的小溪流而流,流過華夜小森林,挾著夢幻的落葉,披拂著髮捲似地青色水藻。啊,流吧!流吧!流不盡的眼淚!流不盡的青春!流不盡的悔恨!精緻的悔恨!天鵝絨式的悔恨與哀愁!……樂曲飛舞著,飛舞著,一個組曲過去了,一個即興曲過去了,一個米奴哀過去了,一個歌謠曲過去了,一個朔拿大過去了。啊,朔拿大,朔拿大,朔拿大!朔拿大象一隻只白鴿子飛來了,飛出來了,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啊,朔拿大,朔拿大!《熱情朔拿大》!《月光朔拿大》!《D調朔拿大》!《C短調朔拿大》!……千百種磁力激流著。千萬朵音樂花枝招展著。有耳朵的,聽啊!聽啊!一切一切都是樂曲啊!一切一切都是最微妙的音樂啊!修曼的《蝴蝶曲》!李斯特的《匈牙利幻想曲》!貝多芬的《G調旋轉曲》!蘇伯特的《G調即興曲》!魯賓斯坦的《C調練習曲》!勃拉姆斯的《E長調幻想曲》!再來一個聖松的「瑪佐加」!再來一個拉罕諾莫夫的序曲!再來一個司特拉斯!再來一個即興曲!耳朵變成珊瑚了,聽見大海呼吸了,到處充滿海味了。音樂把黑暗照亮了。音樂把靈魂照亮了。

「楔子」很長,全是作者的絮語和夢囈,其中不斷的復字複句,曾為論者所詬病。但上引這個部分,卻似乎是一部濃縮的西方古典音樂史,從巴赫到狄勃賽(德彪西),從巴洛克時期到二十世紀初的「印象主義」音樂,作者信手拈來,而貝多芬和蕭邦是他反覆歌頌致意的對象。他又將優美的古典音樂與現代派文學、與多姿多彩的大自然風光相互發明,產生了與眾不同的文字效果,在現代文學作品裡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野獸·野獸·野獸》

然而,無名氏寫作《野獸·野獸·野獸》時正值抗戰的困苦時期,他從哪裡聽到這麼多古典音樂名曲呢?他2001年10月到上海,我請他到華東師範大學演講,卻未能與他討論古典音樂對他的影響,至今引以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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