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準書》:宏觀調控在漢朝

中華書局 發佈 2020-06-27T12:47:26+00:00

《史記》八書的最後一篇,是《平準書》。治窮,在後高祖時代的漢惠帝、呂太后時期做得最有章法,就是《平準書》里寫的「量吏祿,度官用,以賦於民」,意思是核算官吏工資,估算政府開支,然後向百姓徵收賦稅。

《史記》八書的最後一篇,是《平準書》。

篇名里的「平準」二字,字面意思是平衡秤准。它是漢朝出現的新名詞,但這新名詞並不是司馬遷首創的,而是漢武帝元封元年,著名的經濟官員桑弘羊發明的。而它所指向的,是一種經濟制度上的頂層設計,一種官方的宏觀調控政策。

《平準書》開篇,並沒有直奔主題,細說這一宏觀調控政策,而是繞了一個大圈,先說漢朝初期的經濟形勢。

漢朝初期的經濟,是一種怎樣的形勢呢?兩個字:一個是「窮」,一個是「亂」。

是怎麼個窮法呢?《平準書》里寫了,就是:皇帝的專車,都找不齊四匹同樣顏色的馬;將軍和丞相,有時出行只能坐牛拉的車;普通老百姓更不用說了,家裡沒有任何的積蓄。那麼,又是怎麼個亂相呢?《平準書》說,不走正道、追逐盈利的一幫小民,囤積多餘的貨物,觀察市場的價格走向,等到價格走高了就出手,結果導致大米每石漲到一萬錢,買一匹馬竟要花一百斤黃金。

對此,從高祖劉邦開始,一方面治亂,矛頭專門對準商人,規矩之苛刻,甚至規定到不准商人穿絲織的衣服,不准商人配備專車,並課以重稅;另一方面治窮,主要是注意全民賦稅與政府開支的合理有度。

治窮,在後高祖時代的漢惠帝、呂太后時期做得最有章法,就是《平準書》里寫的「量吏祿,度官用,以賦於民」,意思是核算官吏工資,估算政府開支,然後向百姓徵收賦稅。而此時的漢朝,名義上是統一的國家,事實上經濟方面的開銷需要中央政府負擔的部分並不多。因為《平準書》說了,上自天子下到受封的侯王,都是由私人食邑收入供養著的,不用公家的賦稅負擔,「不領於天下之經費」。順便說一下,今天我們在職人員都非常熟悉的「經費」一詞,最早就是出自這裡的。

不過到了文帝時期,因為沒有解決貨幣問題,加上有匈奴外患,邊疆屯守的兵力增多,而糧食不足,政府窮的問題再度暴露出來。於是就出現了成語「賣官鬻爵」里的「鬻爵」政策。具體做法是募集民眾中願意向北部邊疆地區輸送糧食或者轉運糧食的,給他們相應的爵位,最高可以到大庶長。

《平準書》里沒有具體說明提出這一輸糧換爵位的「鬻爵」政策者是誰。在《漢書》的《食貨志》里,可以知道,給文帝出此下策的,是晁錯。

(連環畫《晁錯削藩》內頁,上海人民出版社,徐正平繪)

景帝時期因為天災,繼承了文帝的「賣爵令」。大概是為了迅速獲得政府必需的資金,居然還打折出售爵位。

這樣終於熬到了漢武帝時期。

漢朝有錢了。

漢武帝時期怎麼個有錢呢?《平準書》里有一段生動的描寫,至今依然經常被引用。它是這樣寫的:

「至今上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餘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

意思是到我們皇上登基以後,過了幾年,這時候漢朝已經建立了七十多年了,國家沒出亂子,只要不是遇上水災和旱災,老百姓家家戶戶都很富足,城市鄉村倉庫都滿滿的,而國庫里有好多積累剩餘的錢。一句話,總體形勢好啊。

接下來是寫首都:

「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

不得了,京城裡積攢的錢巨多,多得都要以萬為單位來算,串錢的繩子朽爛,錢幣散落數都數不過來;而太倉,也就是京城貯藏糧食的大倉,裡面儲藏的粟米,舊米加新米,層層疊疊,多得都堆積在糧倉外面,甚至都腐爛了,沒法吃了。

鏡頭再搖到市井街道:

「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

馬是當時最好使也最貴重的交通工具,相當於今天的小轎車。所以這段話翻譯成現代版,就是一般平民生活的街道巷子裡面到處可以看到小轎車,縱橫道路之間有成群的車在開著,而如果你開的是輛普通的國產車,你會被人看不起,不讓你跟他們一起混——這段話里的「乘字牝者」四個字中,「字牝」是指會懷孕的母馬。所謂「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是因為當時騎馬,都以騎一匹雄健的公馬為榮。

再接下來,是寫社會風氣:

「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

意思是做地方官吃香的喝辣的,有個一官半職的就想著留給子孫,這樣慢慢地,因為世世代代都做同樣一個官,這官名也就成了他們家的姓氏。不過也因此人人都比較愛惜自己的名聲,把犯法的事看得很重,而做事也總是首先考慮仁義,貶斥恥辱之事。

不過這樣的環境,也會導致另一種後果,那就是接下來的這一段:

「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

意思是這個時候,法網寬舒而百姓富有,因為有錢,所以花錢任性,滋生驕傲,甚至有地頭蛇一類的豪強,用武力壟斷鄉村政治;從皇家宗室和受封土地的公卿大夫以下,各階層都爭著比誰更奢侈,房子、車輛和服飾也都僭越規制,超過了皇上,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最後司馬遷寫道:

「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意思是任何事物盛到極點就會走向衰敗,這原本就是它變化的常態。

因為有了這樣的鋪墊,《平準書》接下來寫漢武帝時期的經濟政策,就相對而言比較容易理解了。

這個時候的漢武帝,是個什麼心態呢?和上面我們引用的那一段里的漢朝人沒什麼兩樣,也就兩個字:驕傲。簡單地說,因為不差錢,所以漢武帝總有一種想干點啥的衝動。幹啥好呢?打仗。他派兵南征北伐,今天攻匈奴,明天打南越,就想用父祖積累的巨款和前赴後繼的軍人,堆出一個強國來。

另一方面,他下面的那些達官豪強由於不差錢——因為錢是可以私人鑄造的——又養成了僭越的習慣,所以當武帝因為連年打仗,國庫開始空虛的時候,並沒有一批人站出來為他分憂。所以武帝又只好沿著他爹和他爺爺的老路走——賣官鬻爵。他甚至比文景二帝走得更遠。

《平準書》里記的是:

「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始也。」

意思是拿東西來孝敬官家的,就可以候補官員;願意獻出貨物的,還可以免除罪罰;如此一來,官員正軌的選舉渠道就名存實亡了,而人會變得不知廉恥,專靠強勢上位,法律雖然嚴酷,而實際僅成具文,形同虛設。最要命的,是專注於盈利的一班大臣,從此開始登場了。

司馬遷所謂「興利之臣」,主要有三位:一位是齊國大鹽業主出身的東郭咸陽;一位是南陽開冶鐵廠的大老闆孔僅;還有一位,是來自洛陽的會計師桑弘羊。桑會計師也出身商人家庭,因為數學成績好,擅長心算,十三歲小小年紀,就被選拔進京參加經濟方面的工作了。

東郭咸陽和孔僅給漢武帝出的主意,是鹽鐵國有化。而桑弘羊則後來居上,提出的建議,是更具有長久影響的「均輸」和「平準」兩道計策。

「均輸」和「平準」是互為關聯的兩項政策。它們的起因,據《平準書》說,是因為中央政府各部門在物資採購方面各自為政,互相之間還競爭,結果造成物價上揚;與此同時各地運往京城的物資的價值,有些還抵不上它們的運費。

因此桑弘羊提出的方案,是要求皇帝同意主管全國經濟的大農部,新增設幾十位部丞,分管各個郡國,而在縣一級的單位,則設置均輸鹽鐵官,然後下令遠方原本需要向京師貢獻的物品,按照最貴時候商賈所轉運販賣的價格折價進貢,而物品本身則由各地的均輸官負責轉運到價高的地方銷售,這就是所謂的「均輸」。另一方面,大農所屬的各級機構掌控全國的貨物,看到價格高時就賣出來,價格低了又買進去,如此一來,富商大賈就無法謀取大利,只能返歸農業,而所有的物價也不會暴漲暴跌,這就是所謂的「平準」。

得到漢武帝批准的均輸、平準之策,與鹽鐵國有化,以及打擊中小商人和向全民徵稅的「算緡」「告緡」制度一起,對於漢朝朝廷而言,當然是有重大意義的,因為中央政府終於可以控制財政全局了,漢武帝也不愁沒錢花了。

但這樣的制度,換一個角度看,也存在著致命的問題,那就是它的出發點,是不惜任何代價保證錢物向京城,尤其是皇家集中,甚至可以採用「令吏坐市列肆」,也就是官員直接進市場做生意,這樣的奇葩做法來斂財,在價值觀的層面引起的社會混亂,可想而知。

因此《平準書》里唯一以傳記的筆法書寫的人物——卜式,也就是那位自願把錢捐獻出來,還不要做官的明智商人,在某年漢武帝因天有小旱而求雨時,對漢武帝說:「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意思是地方官員本來應該是拿來自賦稅的正常的工資生活的,現在桑弘羊卻讓他們到市場裡去擺攤,通過販賣貨物謀求利益。要把這桑弘羊煮了,天才會下雨。也是這位卜式,在漢武帝硬要派他個宮廷羊倌做時,拿養羊作比喻,勸導漢武帝說:「不止是養羊,管人也是一樣的。按照合適的時間工作和歇息,惡的傢伙要馬上開除,不要讓他們害了整個群。」

與後世正史里的《食貨志》不同,我們看司馬遷的這篇《平準書》,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點,一個是雖然是談經濟甚至談貨幣制度,但是司馬遷好像不那麼重視數字,寫出來的經常是大約數,比如「凡百餘巨萬」「費亦各巨萬十數」;另一個是圍繞著經濟,他寫了不少經濟以外的問題,比如對有不同意見的官員顏異的誅殺,導致其他官員只能諂媚聖上;比如漢武帝的出巡郡國,導致各地太守接二連三地自殺和被殺,等等。我們看他最後的「太史公曰」部分里,再次提到「物盛則衰」,並說「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可見他寫任何制度史,關注的焦點,都是歷史中的人,以及由人導致的歷史性的變遷。

(本文選自《時空:〈史記〉的本紀、表與書》)

伯鴻講堂(桐鄉)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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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星期六)下午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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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史記〉的本紀、表與書》

陳正宏 著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3965-5

45.00元

《史記》位列「二十四史」之首,讀中國歷史,不可不讀《史記》。本書按照《史記》的內容順序,詳細介紹了說帝王故事的《本紀》、穿越時空呈現歷史的《》和記錄古代各項制度的《書》,分三部分講故事、說文化。作者以幽默的文風和三十年從教的經驗,用讀者喜聞樂見的方式切入話題:什麼叫改朝換代,為什麼分分合合總是需要一個王,史上為何大王輪流做,分封與為官的背後又有哪些可說與不可說?

因為《史記》中《表》和《書》文化的深度和難度,即使學者也不容易梳理清晰,而本書作者復旦大學陳正宏教授以研究《史記》三十年的深厚功力,以讀者立場深入淺出的呈現能力,「治大國如烹小鮮」,輕鬆講解、故事帶入後,令讀者豁然開朗。

「陳正宏講史記系列」共分四種:《時空:〈史記〉的本紀、表與書》《血緣:〈史記〉的世家》《眾生:〈史記〉的列傳》《絕唱:〈史記〉的史記》。本書是該系列第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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