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北宋立國的生命線

新青年必讀 發佈 2020-05-03T17:34:16+00:00

中國大運河開挖於春秋時期,至隋朝時已基本完成工程,但大運河對於中國政治、社會、經濟的強大塑造力,則要到北宋時才完整呈現出來。

中國大運河開挖於春秋時期,至隋朝時已基本完成工程,但大運河對於中國政治、社會、經濟的強大塑造力,則要到北宋時才完整呈現出來。


大運河奠定了開封的國都地位,也撐起了北宋的社會繁華。


1

定都開封,順應大勢

趙宋立國,繼承後周的政治遺產,以汴梁為首都。但宋太祖趙匡胤打心底不希望定都於汴梁,因為開封乃是「四戰之地」,並無天險可據,易攻難守,從軍事上考慮,確實不是建都的首選。為了守衛國都,必須在京師駐以重兵,成本非常高。開寶九年(976年),時距宋朝開國不過十六年,趙匡胤到西京洛陽祭祖,留洛期間,便與近臣發生了一次是否要遷都的辯論。


原來趙匡胤出生於洛陽夾馬營,有意遷都於洛,祭祀完畢,便在洛陽行宮住了下來,不欲回東京汴梁。隨行的群臣不知如何是好。


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進言:「東京有汴渠之漕,歲致江淮米數百萬斛,都下兵數十萬人咸仰給焉。陛下居此,將安取之?若慮遷都,臣實未見其便。」李懷忠的意思是,東京縱有千般不是,但畢竟得運河之便,每年可以從江淮運入漕糧數百萬石,京師數十萬駐軍,全靠它吃飯。陛下如果搬居洛陽,得從哪裡弄到這麼多的糧食?因此,遷都之事,極不可行。


但趙匡胤不聽,「上亦弗從」。看來很難改變皇上的主意了。


此時,太祖之弟、晉王趙光義從容說道:「遷都未便。」


趙匡胤說:「遷都洛陽也非長遠之計,最好是遷至長安。」


趙光義「叩頭切諫」,決心要打消太祖遷都的念頭。


趙匡胤又說:「我之所以想西遷,並無他意,只是要據山河之勝,守衛國都,這樣便可以裁撤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


趙光義說:「國家之守,在德不在險。」


趙匡胤沉默半晌,沒有說話。等趙光義離開後,趙匡胤對左右近侍說:「晉王所言,也有他的道理,我就聽他一回吧。只是,」太祖深嘆了一口氣,悠悠道:「只怕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太祖皇帝聽從了其弟晉王的勸告,實際上也是遷就於時勢。趙匡胤並不是一名固執的君王,他通達,既能尊重傳統,也願意承認現實,順應時勢。南宋時,朱熹與朋友回憶起太祖開國創製的往事,朋友問朱熹:「太祖受命,盡除五代弊法,用能易亂為治。」朱熹說:「不然。只是去其甚者,其他法令條目多仍其舊。大凡做事的人,多是先其大綱,其他節目可因則因,此方是英雄手段。」換成現在的說法,這正是保守主義的改進路徑。


說回遷都的事。趙匡胤內心雖有「循周漢故事」、定都長安的情結,但他也不能不尊重現實,在他所處的10世紀,已經全然不同於周漢之世。經長年戰亂摧殘,長安等北方都城早已不復舊日繁華,東晉時衣冠南渡,南方獲得大開發,中國的經濟、文化重心逐漸轉移至江南,而軍事、政治重心則依舊保留在北方,一南一北兩個重心彼此分離。如果缺乏發達的交通網絡將南北連接起來,南方的經濟資源無法輸送到北方,北方那些軍政重鎮勢必難以維持,進而危及整個王朝的安全。


在鐵路與火車被發明出來之前,水運線無疑是最為經濟、快捷的運輸網絡。但中國的黃河、長江大體上都是東西走向,南北之間找不到貫通的水運線。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當然並不是為了下揚州看瓊花美女,而是要打通南北的補給線。


大運河鑿成,南北貫通,中華帝國才可能形成緊密的共同體,富庶的南方才能夠成為源源不斷地向北方輸送物資的大後院。位於運河線上的汴梁,近水樓台先得月,其地位便日益重要了,五代的後梁、後晉、後漢與後周政權,均定都於汴梁。宋承五代之舊,也以開封府為首都,因為不能不順應歷史趨勢。



2

北宋立國的生命線

北宋時期的汴京開封府,漕運網絡遠比洛陽、長安發達。汴河、惠民河、金水河與廣濟河流貫城內,並與城外的河運系統相銜接,合稱「漕運四渠」。來自陝西的物資可從黃河——汴河運至汴梁,蔡州的物資直接由惠民河入汴,山東的物資可通過黃河——廣濟河抵京,東南六路的物資,可以借道大運河北上,轉入汴水,運達京師。


其中連接東南六路的汴河——大運河是北宋最重要的漕運線,因此,北宋立國未久,便設立了一個叫做「發運司」的機構,來統籌東南六路的物資運輸:「所領六路七十六州之廣,凡賦斂之多少,山川之遠近,舟楫之往來,均節轉徙,視江湖數千里之外,如運諸其掌。」


那麼每一年從東南六路經大運河運入汴梁的物資有多少呢?據沈括《夢溪筆談》的記錄,「發運司歲供京師米,以六百萬石為額。淮南一百三十萬石;江南東路九十九萬一千一百石;江南西路一百二十萬八千九百石;荊湖南路六十五萬石;荊湖北路三十五萬石;兩浙路一百五十萬石。通羨餘,歲入六百二十萬石。」僅僅官運的漕糧一項,每年就以六百萬石為常額,多時竟達八百萬石。如果作為口糧,可供六七十萬人一年之需。


除了漕糧,汴河——大運河運輸線每一年還從南方運入大量的其他物資,用於政府消費。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知制誥富弼在一份報告上說:「朝廷用度,如軍食、幣帛、茶、鹽、泉貨、金、銅、鉛、銀,以至羽毛、膠、漆,盡出此九道(指東南六路加上福建、廣南東、廣南西)。朝廷所以能安然理天下而不匱者,得此九道供億使之然爾。此九道者,朝廷所仰給也。」


因此,我們說汴河——大運河是北宋立國的生命線,並無半點誇張。實際上宋人也是這麼認為的——熙寧五年(1072年),北宋著名的經濟學家張方平說:「今日之勢,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漕運以河渠為主⋯⋯汴河廢,則大眾不可聚,汴河之於京師,乃是建國之本,非可與區區溝洫水利同言也。」


3

商業繁華的動力源

對宋王朝來說,大運河不僅僅是一條維繫帝國政治安全的補給線。運河的功能被完全調動起來之後,便觸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深刻塑造了宋代的社會經濟發展方向。


日本漢學家宮崎市定提出,中國的古代至中世,是「內陸中心」的時代,從宋代開始,變為「運河中心」的時代,「大運河的機能是交通運輸,所謂運河時代就是商業時代。事實上由中世進入近世後,中國的商業發展得面目一新。」宋代的立國者遷就於政治重心與經濟重心分離的現實,不得不定都於運河線上的汴梁,卻也在無意中順應了「運河中心」時代來臨的歷史大勢。


運河的運輸功能並不是由國家獨享,它是一個開放、公共的水上交通網絡。在運河中往來的不僅有漕運官船,無數民間的商船、貨船、客船也日夜穿梭於運河線。貨物的流通、客商的往返、人煙的匯聚,自然而然產生了龐大的餐飲、住宿、倉儲、搬運、商品交易、娛樂、腳力服務諸方面的市場需求,於是在運河沿線,無數市鎮應運而生。


宋神宗五年(1072年),訪問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尋,沿著運河從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記詳細記錄了沿河見到的繁華市鎮,如船至宋州,在大橋下停宿,成尋看到「大橋上並店家燈爐火千萬也,伎樂之聲遙聞之」;「辰時拽船從橋下過店家,買賣不可記盡」。宋代這些商業性市鎮的格局,完全不同於傳統的行政性城市,行政性城市是國家構建出來的政治中心,市鎮則是民間自發生成的工商業中心、製造業中心、運輸中心。


運河兩岸的城市,如亳州、宋州、鄭州、青州、宿州、徐州、泗州、揚州、真州、常州、蘇州、秀州、越州、明州、杭州,也因運河經濟的輻射力而形成繁盛的區域市場,八方輻輳,商旅雲集,人煙稠密。《宋史》地理志收錄有近50個人口在10萬以上的城市,其中位於運河沿線的有15個,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處於運河網絡中心的汴京,人口更達百萬之巨,「人煙浩穰,添十數萬眾不加多,減之不覺少」。


汴京的商業布局,也因為運河表現出全新的面貌。看過《清明上河圖》長卷的朋友應該會發現,宋人喜歡臨河開店,沿著河岸,商鋪、酒樓、茶坊、邸店、瓦舍勾欄櫛比鱗次,連橋道兩邊也擺滿小攤,形成繁榮的街市,行人、商客、小販、腳夫、馬車擁擠於街道,入夜之後,市井間熱鬧仍不減白晝。


《東京夢華錄》這麼介紹汴梁的夜市:「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熝肉、干脯⋯⋯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棖元,皆用梅紅匣兒盛貯;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膾、煎角子、豬髒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州橋夜市之所以這麼喧鬧,是因為倉場建於這一帶,汴河上的貨船駛至州橋碼頭後,需要靠岸卸貨、倉儲,物資在這裡集散,人流也在這裡匯合。


商業性市鎮、熱鬧夜市、臨街開設的商鋪,在「唐宋大變革」發生之前,幾乎都是不可想像的。比如在所謂的盛唐,縣以下不設市;城市實行坊市制,即居民區(坊)與商業區(市)嚴格隔開,商賈只能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做生意;入夜則實施宵禁。這些帶有明顯中世色彩的商業限制,到了「運河中心」時代,都瓦解了。因此,海外一部分漢學家相信,宋代發生了一場「城市革命」。我們也不妨說,此一「城市革命」,乃是運河經濟的輻射力所促成。


運河代表的水運網絡的開發,也使得大宗的長途貿易成為可能。宋朝之前的商人,還秉承著「千里不販糴」的古老習慣,因為將糧米運至千里外銷售,成本太高了。但在宋代,發達的水運網絡將「千里販糴」的成本大幅降了下來,於是「富商大賈,自江淮賤市粳稻,轉至京師,坐邀厚利」。兩浙路的太湖流域,「號為產米去處,豐年大抵舟車四出」,這些「舟車」,都是收購商品糧的商隊。


4

運河經濟觸發的連鎖反應

大宗交易、長途貿易的出現,又不能不催生出發達的商業信用。宋朝以銅錢為主要貨幣,但銅錢笨重,不方便攜帶——你總不能從京師運著一船銅錢到江南進貨吧?因此,宋人發展出一套商業信用,包括便錢、交引等,用以支持長途交易。


《閘口盤車圖》 五代 佚名 絹本水墨設色 53.2×119.3厘米 現藏上海博物館, 圖中黃圈為水力帶動磨盤


便錢是京師便錢務出具的匯票,商人只要在便錢務存入現錢,即可獲得一張匯票,憑票可到各州政府開設的匯兌機構兌換成現錢。這樣,假設京師的商人要到江淮收購商品糧,他大可不必押運一船沉重的銅錢前往,只是需要身上帶著一紙便錢就行了。


交引是政府支付的有價證券。商人到邊郡入納糧草等,政府估價後,即以高於市場價的收購價發給交引,商人憑交引可赴京城或產地領取錢或者茶、鹽、礬、香藥等貨品。京師的折中倉也接受商人輸粟,然後優價給予交引,憑引可至江淮領取茶、鹽。交引有面額,人們往往不用交引提貨,而是當成貨幣用於交易支付。又由於交引面額蘊藏著巨大的利潤空間,交引本身也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有價證券)被買入賣出,京師與「衝要州府」都出現了交易交引的交引鋪,類似今天的證券交易所。


水運網絡——長途貿易——商業信用,這是運河經濟觸發的連鎖反應。運河還有另一項功能,也被宋朝人敏銳地捕捉到了——沿漕運線建設大型磨坊,用來加工糧食與茶葉(宋人飲茶,並非用茶葉浸泡,而是將茶葉研成茶末,沖泡而飲。此法後傳入日本,是為末茶)。漕河便於磨坊原料與產品的運輸,而且水流可以驅動水磨,達成自動化生產。《閘口盤車圖》描繪的便是一個大型的官營磨面作坊,四五十個磨坊工人正在從事磨面、篩面、扛糧、揚簸、凈淘、挑水、引渡、趕車等工序,而作坊的核心部件——磨面的機械即由水力帶動。


宋政府對水力磨坊抱有強烈的興趣,在京師與一部分州設立了「水磨務」,管理水磨加工業。汴河之上,更是遍置官營水磨。水磨之多,甚至影響了汴河的航運與沿岸的農業灌溉,導致各方展開了對水資源的爭奪。放在大歷史中,這樣的衝突顯得意味深長,讓人忍不住聯想到英國工業革命初期的「羊吃人」衝突。


從某種意義上,英國的工業革命可以說就是水運推動出來的。中國經濟史學家全漢昇先生認為,英國的煤礦之所以能夠大規模生產,以滿足工業化的需要,是因為這些煤礦都位於海岸線或河流附近,因此,在鐵路網建設成功之前,可以利用便宜的水運將煤大量運輸至各地市場出售。「在工業革命以前的英國,假如沒有便宜而有效的水運,而只是用落後的交通工具來在陸上運輸,那麼,煤礦開採出來的煤只能在附近十至十五英里的地方出售,如再運遠一點,就要因為運費負擔高昂而賣價太高,從而賣不出去了。」如果這樣,工業革命便會失去了產生的動力。


有時候,歷史性的巨變就蘊藏在毫不起眼的細節當中,就如絢爛的煙花在爆發之前,不過是一枚小小的炮筒。我們的遺憾是,宋朝的煙花綻放了,卻又熄滅了。

來源:吳鉤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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