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寫作是我接近真理的道路

中國企業家雜誌 發佈 2023-06-05T18:39:44.235866+00:00

寫作令我著迷和上癮,在這個癮裡面,痛快的痛和快是連在一起的。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傅婷婷編輯|馬吉英圖片攝影|邵丹韓東背著雙肩包,來到南京先鋒書店。這是韓東兩本中短篇小說集《狼蹤》《幽暗》的發布會,在氤氳的書和咖啡香中,讀者早已靜候,韓東的作家朋友也為他而來。

寫作令我著迷和上癮,在這個癮裡面,痛快的痛和快是連在一起的。


|《中國企業家》記者 傅婷婷

編輯|馬吉英

圖片攝影|邵丹


韓東背著雙肩包,來到。這是韓東兩本中短篇小說集《狼蹤》《幽暗》的發布會,在氤氳的書和咖啡香中,讀者早已靜候,韓東的作家朋友也為他而來。

在文學界,韓東是「第三代詩人」代表人物,亦是「新狀態小說」的主要作家。

新書發布會是韓東長久寫作之後的一次公開呈現。韓東坦言,這不是他最享受的,但也是他「寫作」的一部分,他要對得起出版社。即使是簽售這樣的小事,他也認真對待。他不同於很多提筆揮草書的作家,而是伏在案上,埋在書頁中,一筆一畫地寫。

熱鬧不是他每天的生活,冷靜才是。大多數時候,他埋頭於自己的工作室,慢耕細作。在《五萬言》一書中,他寫:「三十歲的時候我推崇天才,四十歲仰慕大師,如今我只向匠人脫帽致敬。」如今已過花甲之年的他也願以匠人身份示人:克制、自律。每天早晨九點多,他來工作室寫作,直到下午五點。在飯局上,提到放任自流的不羈生活,韓東連連搖頭。「都不願意從最基本的開始……真的是滿眼皆天才,看不見一個老實人。」

這樣「務實」的韓東,讓人很難想起,他是那個搞了一場「斷裂」文學行為的韓東。

上世紀80年代,韓東開始詩歌創作,當《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問世,韓東成為了文壇繞不開的話題。他以口語詩的民間態度,挑戰「朦朧詩」的知識分子寫作,這種反英雄、反傳統的立場,讓韓東成為「第三代詩人」的代表。

在此之前,艾青、臧克家等被稱為「第一代詩人」,顧城等「第二代」被稱為「朦朧詩人」。

90年代,韓東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其《障礙》《在碼頭》《古傑明傳》等篇目引發評論界關注,韓東也成為「新生代小說」的主要代表之一。直到新世紀,韓東進入長篇小說的寫作,創作了《紮根》《我和你》《知青變形記》等作品,成為詩歌、小說雙峰並立的作家。

世紀之末,韓東與朱文發起的「斷裂」文學行為,使他成為傳統話語權威的挑戰者。

1998年5月,朱文與韓東給全國73位作家發出一份問卷,問題圍繞中國文學展開,收回55份。對這一問卷,韓東自己的回答尤其引人注目,其中一句說道:「當代漢語作家中沒有一個人曾對我的寫作產生過不可忽略的影響。」韓東不喜歡「專業作家」那種沒完沒了開筆會、辦活動的生活方式,發起「斷裂」就是要和這樣的生活方式斷開。

在網際網路尚不發達的年代,《南方周末》《北京文學》等各大媒體爭相報導這次文化事件。二十多年過去了,在飯局上,年輕作家還是會聊到這件事。但相比過去,韓東更在意當下的創作。詩人于堅作為韓東多年老友,對他新作的評價是:「韓東在小說中寫朋友是有變化的。以前寫得比較犀利,現在寫得比較輕微。」

韓東也在彌合「斷裂」,在具體的環境中,觀察可能的文學的路徑。「組織是由具體的人構成的,這些具體的人對文學持什麼樣的態度,對作家持什麼樣的態度,非常重要。」他獲得了他當年所批評過的獎項——他的詩集《奇蹟》在2022年獲得了魯迅文學獎,頒獎詞是:「洗鍊而精密,寬遠而平和,提示了凝視和感知日常生活的特別視角。」

了解韓東的人確信他的真誠,同時,也不乏聲音認為他背叛了自己曾經的立場。詩人高星對韓東的評價是:「他能夠顛覆過去的認知,是一個心胸敞亮的人,而且有勇氣把這種改變公之於眾。」

思考從未停止。一個寧靜的下午,韓東在工作室講述了他創作的故事和人生感悟。以下據韓東的口述整理。

「無能拯救了我」

寫作,既是我熱愛的,也是我有把握的。從詩歌、小說,到業餘弄話劇、電影,在我都是創作,沒有高大上的理由。我只能幹這件事,因為情商不高,智商也堪憂,和社會貼得比較近的事基本上干不好。無能拯救了我。

蘇童曾說我是中國的雷蒙德·卡佛,大概指語言上的簡潔。我喜歡契訶夫,卡佛也以契訶夫為精神導師。實際上,我寫小說的時候,卡佛還沒進入中國市場。我讀到卡佛後,在我的評價體系里,他並不是一個一流作家。和他同時代的布考斯基更厲害,很多人關注他是因為他是酒鬼、色狼,一直混底層,寫的內容不堪入目,實際上他的小說技術非常了得,是絕世高手。布考斯基始終被主流文壇排斥,卡佛則過於規矩了。我喜歡布考斯基的小說藝術,但並不欣賞他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

文學有流行的現象,也有永恆的經典。有一陣,中國文學圈流行蘇俄文學。改革開放後,歐美文學進來了,蘇俄文學就不太流行了。後來,大家又去讀俄羅斯文學。現在,人們關注網絡熱點,熱一陣,然後就不再關注了。在這種環境下,被持續關注的作家鳳毛麟角,持續關注一個作家的寫作,成了一種奢侈。除非你抵達了一個「永恆」的位置,比如魯迅、顧城、海子、余華等作家,不用說,大家也都知道你寫的那是經典。

我開始寫小說時,我們那一夥被譽為「新狀態小說」,火過一陣,接著70後的「美女作家」寫作就起來了,棉棉和衛慧之爭還成了媒體的熱點話題。當時的動靜非常大,但是現在,你們都不知道這回事了。這樣的現象不可能持續,這些作家如今寫作的進展也很少有人關注。

如果一沒有動靜,就生怕自己被遺忘,這種心態是非常攪擾寫作者的寫作的。

有的作家不靠寫作生存,我不是。我的生活和我的寫作是綁在一起的。一個是養家餬口,保證再生產。還有一個層面,完稿了並不算,還必須有地方出版,抵達到想讀的人手上,並且獲得評論、議論的機會。如果能抵達到願意讀這樣的小說的人手上,我就再無所求了。

我以寫作為生,還以文養文,這是兩件不同的事。但我從沒有想通過寫作發大財過名流生活。至於是不是進入文學史,並不是由我決定的事。

成功是一種生活方式,成功有令人陶醉的地方。大紅大紫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比如每天有五個活動、四個會議,東跑西顛。這種生活方式和一個作家的寫作是相悖的——你沒時間寫作、沒心情寫作,盡享榮譽,各種熱鬧喧譁,你沉浸其中。

我想寫得好,想發現一些不同的東西,經常會碰到障礙。比如一個合適的詞,怎麼也找不到,或者一段寫得不夠好,返回來重寫。也有人寫小說閉著眼睛寫,也沒有問題,我不屬於這一類作家。我屬於海明威這類高度敏感的作家,在寫作上的自我期許又比較高。海明威寫短篇,有的開頭開幾十遍。王小波寫《黃金時代》,據說也寫了幾十遍。就像有潔癖一樣,明明完成度已經很高了,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這種習慣或者說寫作強迫症是如影隨身的,不少作家都是這樣,幾乎就是一種職業病。

海明威在《流動的聖節》裡寫了很多和文藝界交往的故事。他在巴黎一家咖啡館寫作,描繪得很生動,抬頭看見一個美女,海明威想,她在等誰呢?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又埋頭繼續寫了,很沉浸。寫完之後,抬頭再看那個女的已經不見了,海明威於是產生了一種「甜蜜而空虛」的感覺。我認為,他最後自殺,和寫作碰到障礙是有關係的,這種障礙,很大原因也在於海明威成了一個明星,再也寫不了或者寫不好了。

無人可醫的焦慮

關於我的寫作,說句不太好聽的話,幾乎天天碰到小瓶頸。遇到這種瓶頸,需要琢磨、思考、讀書。我缺少頓悟、突變這些傳奇性的時刻。我所有的變化,都是逐漸發生的。

我讀曹寇的《鴨鎮往事》,因為要向後輩學習,邊讀邊做筆記,寫了4000字。《上海文化》約我寫談波的稿子,我一再推辭,因為命題作文我實在寫不了,就想用寫曹寇的這篇交待,《上海文化》留用了寫曹寇的這篇,談波還是讓我寫。於是我只有答應了。7月份交稿,現在我已經開始焦慮了。

我焦慮表現是這樣的,很多事情我不答應,但是我一旦答應一件事,從來都是提前十天半月甚至一個多月完成的。有一些人對付這種事就很輕鬆,快到截稿日期了,編輯催了,這才開始幹活。其實我很羨慕這樣的人,不像我那麼焦慮。

我經常說,寫作處在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里,是非常合適的。你如果完全在黑暗中寫作,不見光,可能會寫得灰心喪氣,灰溜溜的,甚至寫作這件事能不能維繫下去都不知道。我們對自己得有一個正確的估計,不可高估,你以為你能抗擊所有的東西,能在完全的黑暗中繼續,但未必如此。有的人花一年寫了一本書,花三年做效果,這是另一個極端,我也不贊同。

寫作令我著迷和上癮,在這個癮里,痛快,痛快,痛和快是連在一起的。寫不下去時,自我懷疑時,靈感枯竭時,就是「痛快」里的「痛」,解決問題,飛馳而過,就是「痛快」里的「快」了。整件事就是令人上癮而痛快,否則我也不會寫作了。但是整體說來寫作又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大部分時光是痛苦的,但是為了那一小段高潮的飛的體驗,你寧願經歷所有這些痛苦。

我把寶都押在寫作這件事上了。寫作不單純是我的一項技能,也是我的身家性命,甚至是我的全部,可能還是我接近真理的道路。

大家對我的評價,很冷靜很理智。我自己也覺得沒有必要心旌搖曳、大動肝火。但是,小鮑(韓東妻子)說,我幾乎每天夜裡都會大叫,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個月前我哥哥去世,因為有心理上的準備,得知消息後我表現很平靜。後來小鮑告訴我,當天晚上我不僅在睡夢裡大叫,還坐了起來拼命擂床。我完全不知道。

七八年前,我跟朋友去麗江束河住小旅店,隔音不太好。早上其實我已經醒了,聽見住隔壁的哥們對他女朋友說,「老韓還沒叫呢,你注意聽,他馬上就要大叫了。」

邊緣與主流

寫作40年,我經歷了不少人和事,也看見了周邊一些朋友的選擇和沉浮。

上世紀90年代,很多文學青年下海了,不寫了,有些發了財,成了經理、董事長、老總,或者有了自己的公司。

我有在生意場比較熟的朋友,都是在年輕時代認識的。後來,大家走了不同的道路。如我在《五萬言》提到的:「有人富了,有人依然很窮。那可是人生巨變,令人印象深刻。但思慮千萬不要停留於此。」

那時大家都很年輕,不管是對於國家還是對於個人而言,普遍地處於一種非常興奮的狀態。中國的變化太大,當時他們有一種感覺,就是世界盡在囊中,特別是有了商業上的成就後,一度指點江山,談一些很大的話題,願景或者規劃。再度見面,彼此似乎已經不認識了。大家仍然很親切,但在價值觀上、語言方式上就有了差別。

和成功人士交往,我確實是有一點心理障礙。他們也願意和我交往,但我總是敬而遠之,問題在我。時代的變化太大,要跟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對我來說是比較恐怖的,因為沒有那樣應變能力。

2016年,我拍電影《在碼頭》,也是從一個念頭開始,對電影行當其實一無所知。實際上我是自己電影的總製片人,要和四個方面的人打交道,投資方、審查制度、專業團隊以及拍攝地的地方政府。一些朋友要贊助我,給我錢,但我沒有接受,因為和自己有一個約定,就是不拿私人的錢,包括我自己的錢,當然了,我也沒有錢。雖說如此,在啟動階段我借了高利貸。

也是在這一時期,我突然發現,拍電影所需的各個環節上,我需要合作的各個部門、領域都有詩人,那就好辦多了。只要你是詩人,寫過詩,就不可能不認識我,不可能不買我的帳。實際上,最後我還是利用了我的詩人身份,打通了各種關節。最後幫我忙的,都是詩人。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當年事業有成的老朋友開始懷舊,我們的共同話題又變多了。他們當年衡量世界的標準也有了變化,除了世界大事、國家走向,也注意到了一些小事,或者沒有什麼功利目的的事。比如聽聽音樂、關注動物,和老朋友喝茶、聊天、憶舊——當年這些是不可想像的,或者沒有時間。他們除了看到了社會的主流,也看到了社會邊緣處一些細微的東西。我反而覺得,他們的視野變開闊了。

我的這些朋友,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面臨退休。退休前人在其位,不免有很大的影響力的輻射,造就了並非那麼真實的自我認知,退休之後就有落差。我也有虛假的自我,比如我是一個詩人,是個「著名作家」,大家因此而尊敬你、聽信你。在這些事情上,我們都到了這樣的人生階段,需要進行反思、反省。

當然對我來說,退休之前,退休之後,我都是每天到工作室來寫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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