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鍾成才:毛筍三味

新寧德 發佈 2024-04-26T23:27:08.350000+00:00

山村因毛筍,「庖下始生煙」。沒有山村生活經驗的人不知道這個底細。通常舊曆年邊,連日霜凍,氣溫較低,在山村過日子蔬菜不易得。此時,毛筍在地底下已經孕育成形,即山民所稱「土底筍」,一節藕那麼大,肉質結實,質地潔白,可堪為大用。到竹林中掘幾個筍,無菜下鍋的窘迫即時緩解。

山村因毛筍,「庖下始生煙」。沒有山村生活經驗的人不知道這個底細。通常舊曆年邊,連日霜凍,氣溫較低,在山村過日子蔬菜不易得。此時,毛筍在地底下已經孕育成形,即山民所稱「土底筍」,一節藕那麼大,肉質結實,質地潔白,可堪為大用。到竹林中掘幾個筍,無菜下鍋的窘迫即時緩解。「土底筍」處在發育初期,口感脆嫩,似有淡淡的回甘,往往餐後過一刻鐘那種回甘開始發作,像有一團煙氣在喉間聚集,似麻非麻,然後慢慢消散,但總體上看已經到了下限,不必操心。毛筍本以麻味壞名,而「土底筍」卻能把麻味淡到讓人甘願接納,這已經難能可貴了。

然而,在寒林中找「土底筍」,卻不是一件容易事,對於沒有經驗的新手來說像海中撈針。竹林茂密,雜樹叢生,荒草迷離,大太陽天仍然光線暗淡,「土底筍」靜臥不動,在地面上看不出分毫標記,挖筍只能採取最費力的辦法,從竹頭開始勘查竹根,沿著根刨土,挖到哪兒算哪兒,此種勞作俗名叫「盤竹根」,雖然效率不高,但碰巧也可以碰上幾個。而老手具天神一樣的感知力,似乎與毛竹心有靈犀,觀察毛竹的身姿,就可以推斷竹根走向和筍的位置,把脈點穴一樣,十挖九准,不必盲動,真神乎其技。一次出行,收穫可以供全家消受好幾天。

但好時光不會無限持續。過不了一個月,春雷初動,物態更新,「土底筍」就要接二連三破土而出。這是一條分界線,毛筍冒尖大約二三寸之後,性狀明顯不同,不但體型變得壯碩,斗笠那麼大的一塊地皮被頂裂隆起,特徵十分明顯,而且口感迅速變差,與「土底筍」比較簡直判為兩物。

而「筍出糧缺」又是個陰影,不知伴隨了山村多少年。毛筍出產的旺季總是跟著主糧青黃不接的腳步。於是,許多山民炒筍當飯煮筍當菜,湊合著要熬過一些日子。他處有「一家煮筍一村香」之說,或有過譽之嫌,或別的什麼稀奇竹筍。山民有句口語「晚餐吃筍,半夜爬壁」。更有極端一說「一斤毛筍三兩麻」。至於所謂香味從來未有實證。冒尖毛筍一個明顯特徵就是口感清脆微甜,足以讓人麻痹大意放鬆警惕,但下肚還沒落實,麻味便從胃口往上攀爬,輕則腹中咕嚕鳴響,喉中不爽口中清水直流,重則嘔吐腹痛坐立不安。如果事已極端,則補救晚矣。家中長輩都會耐心提示:「少吃一點哦,免得等一下肚子不舒服。」少吃猶可忍受,多吃必定五鼠撓心,煩躁起來,無處逃避。常有小孩吃筍後大哭,大人一天裡摸母雞屁股好幾遍,或上房或下厝轉接,急切找個雞蛋緩解一下。這種事只要經歷一次,終生不會淡忘。為對付麻味,人們想出許多花招,烹煮前浸泡,析出麻味,下鍋後添加酸菜或者酒糟,進行各種調味改造,試圖給毛筍改頭換面,但百般手段皆難遂其願。冒尖毛筍更適合留作竹種或採集加工成筍乾。

但物有特例,給人留下一線嚮往。有一種毛筍山民稱之為「白梅膏」,即便出土上尺,去殼之後仍然通體潔淨,溫潤而有光澤,如凝脂如白玉,暴露在空氣中一些時間也不會變色發黃,或烹或煮甚至可以切片生吃,無不相宜。據傳鮮甘異常,並不覺得一絲麻味。不過,無麻味一說尚不足信,猜測只是麻味淡極,大家都沒在意罷了。然而,此時舉目望去竹林中毛筍密密麻麻成百上千拔地而起,或有一二「白梅膏」夾於其中,眾里尋他千百度,誰也不知他在何處。

得此筍更見機緣巧合。山民或多年一遇,足以驚動全村,引來眾人圍觀艷羨。記得小時候見過幾回。此筍身段橢圓,像被特意夾扁的樣子,筍蘀外表有蠟質,比較光滑油亮,無絨毛小刺,好像還有幾個花生仁那麼大的不規則斑點,可比金錢豹的花紋。也許這些特徵並非其固有標記。剛竹科里名叫毛竹的可能不是單一品種,也可能是變異造成。竹林中偶有毛筍拔節長到三五丈高時,並未發生蟲害,卻突然枯萎,身軀幹癟,枝條倒伏。疑此夭竹即「白梅膏」發育而來。

多年前一回聚餐,席間眾人熱議毛筍,感慨不已。

毛筍深潛於地層之時,多在嚴冬臨春之際,幽居自惜,靜寂無爭,仿佛為即將奔赴重大盛典而守神專一,蘊蓄能量。此時,菜餚短缺,它出焉,豈非積善乎!

一旦出土冒尖,無懼風狂雨驟,得時而進,一夕拔節數尺,三尺小童可搖其身得其肉,雖然食其不飽,卻可度日,豈非積善乎!

它不為纖巧而生,不為嫵媚而活,不為柔美而取悅他人,今年新筍明年竹,幼而成食,老而成器,兩端皆成人之美,豈非積善乎!

一客說,毛筍善則善矣,但有一傷,一麻敝百美,比餓肚子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此論點到痛處,得多人認同。

一老者說:「毛筍這麼麻,十有八九是剝殼後清洗過。有些人不識情理,以為過水焯水可以去掉麻味,其實不然。」

大家不知玄妙。老者說:「年少時聽上輩人講古,食物剝皮不洗系古傳。古時得獸剝皮割肉不清洗,肉味就特別好;蒜頭剝皮也未見清洗;吃橘子能剝皮清洗嗎?天地造物,任由剝皮還嫌棄,豈不太過?」

此言一出,滿座默然。洗不洗問題不單是烹調問題。

烹煮菜餚確有精微之處,用涼水還是溫湯,旺火還是文火,效果就有明顯差異,洗不洗當然不會無關緊要。我小時候見家裡殺雞,母親還會給親手養大的雞行簡單超度儀式,用圍裙布塊罩住雞眼睛,念叨:「長這麼大沒吃過好料,苦了一條命。下輩子投個好胎吧!」猜測超度能消除怨氣,至少在特別時刻它別看不該看到的器具,減輕應激反應,也有合理的一面。那時吃過不少發麻的毛筍,苦了腸胃;不吃毛筍,又空腹難熬,一度在兩難之中沮喪。其是否被清洗過,我並不知情。

凡事總是有宜與不宜。譬如喝酒,有的人三碗不醉,有的一小杯就導致神志不清。據說臟腑厚實的人吃毛筍能相安無事,這個說法應該比較可信。到了糾結於君臣配伍,毛筍炒肉絲還是毛筍炒火腿的組合,讓人頗感詫異的是,此物似乎嗜葷厭素,一遇油膩就一反常態,即便身體羸弱一些的人用餐後也並無不適反應。筍不麻而肉亦不膩,是因為肉得筍味還是筍得肉味,未知其妙。有一點可以確定,腹中食少,難承毛筍之清厲。席上多此一物不嫌多,少此一物不嫌少,或人多筍少,即便痛點沒有減輕,一分攤也就散淡得了無痕跡。如此吃筍多半純屬擺設,早已失去延續時日之功。單就吃筍來說,一筍百味或百筍一味,適口則佳,屬於因緣湊合,足以歡心;稍微發麻亦如對弈失手,無傷大雅。至於不知麻味為何物,那已經近於修為上層次,理當欣喜。當座客對麻味的距離感渺如雲煙,試圖親近麻味來檢驗關於麻味的傳說的時候,多半會參與討論吃筍不如找筍,找筍不如挖筍,挖筍不如看竹,看竹不如觀山這一串話題。如果把話題轉給山民,山民或許很難一下子想通吃筍怎麼會導致不如觀山這個結果,道理何在。殊不知說那是油滑的噱頭並不為過,還可以繞許多個彎,要說道理,有時候就是變魔術一樣變出來的。這是題外話。

好些年沒有吃毛筍了。看到高臥在市場商鋪精品櫃裡的筍乾,它正安靜得沉入地老天荒的睡夢之中,我竟然憂懼之情如新。想想它先前據山為筍,與泥石相依,奮發有為的樣子,又頓生一分敬意。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