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玉梅
我今年80歲了，回望自己這一輩子，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小時候。
我小時候咋就那麼喜歡過年，整天盼過年。好不容易盼到臘月，看見母親忙著刷窯、拆洗被子、磨面、買肉，我的心裡就美滋滋的，知道新年快到啦！
年到了，意味著又能吃上白饃、穿上新衣服啦！和小夥伴高興地唱著口歌：
過年我媽給我剃個光腦腦。
穿新衣，戴新帽，
吃白饃，砸核桃，
給舅舅拜年領紅包……」
1
一進臘月，節日就一個接著一個。
臘月初五「過五豆」，母親半夜起來用紅豆、黑豆、綠豆、小豆、花生豆共五種豆子和大顆粒的苞谷糝給家人熬一大鍋紅豆稀飯。如果誰家湊不夠五種豆子，就會用平時洗衣服攢下的皂莢核來替代。母親熬好稀飯，天不亮就把我和哥哥叫起來給左鄰右舍送一碗。
母親說，五豆不見明，吃得越早越好，這樣來年才能五穀豐登。
過了五豆，臘月初八就到了。別的地方吃臘八粥，我們老家卻在那一天吃臘八面。初七下午，母親就開始擀麵，母親一邊和面一邊給我說和面的標準，要達到手光、盆光、面光，還給我念擀麵的歌謠:
「舀上一碗雪花面，一搋搋成青石蛋，
擀到擀杖忽閃閃，一刀下去三股線，
下到鍋里連環轉，挑到筷子上打鞦韆，
盛到碗裡賽絲線，吃到肚子真舒坦……」
說著面已經擀好，母親將切得細長的麵條放在籠屜里，用圍裙蓋上。初八早上，天一亮母親就炒好吃麵的臊子。麵條煮好後，澆上湯，放上臊子，再撒上切得細細的蔥絲，紅紅綠綠的，好看又好吃。
這一天，左鄰右舍同樣會互相送一碗自家做的麵條，既是相互祝福，也是比比各家女人的手藝，看看誰家的臘八面做的面細湯汪。
2
吃過臘八面，很快就到了臘月二十三。
這一天是小年，小年要送灶爺。母親提早買好灶糖，灶糖又甜又脆，但一見熱見潮就會變黏，所以，母親把灶糖埋在炒麵里。怕我和哥哥偷吃，就對我們說沒敬灶爺前不能吃，吃了嘴就會黏到一起，再也張不開。我和哥哥雖然饞得流口水，卻也不敢偷吃。
到了臘月二十八，各家便開始忙著蒸年饃、蒸包子、蒸蒸碗、炸麻葉，準備各種過年吃的菜。一切準備好了，就到了年三十了。
年三十迎灶王。下午，母親讓哥哥把手臉洗凈，然後開始迎接灶王爺回來。迎接了灶王爺，就開始敬土地爺、馬王爺，當然更要敬祖先，貼對聯、點蠟燭、獻祭品、燒香、磕頭。
做這些事情，女孩是沒有資格的。但我還是高高興興地跟著哥哥，屁顛屁顛地跑前跑後。把神敬完，再祭祖先，全族的男丁都給祖先燒紙磕頭。敬完了祖先，大人們坐一塊喝酒聊天，孩子們在院子裡放炮玩耍。睡覺前還要吃一碗拉魂面，母親說吃了拉魂面，新的一年魂就不會丟。
3
一覺睡起來，就到了正月初一。一大早吃完餃子，孩子們穿著新衣服，吃著糖果，拿著壓歲錢，放著鞭炮，高興得不亦樂乎。正月初二開始，晚輩給長輩拜年。過了正月初五，長輩開始給晚輩送燈籠，互相忙著走親訪友招待客人。
到了正月初七，就開始「忌不當」。
不當就是不應當，忌不當就是避免做不該做的事情。凡是「忌不當」那天女人都不能做針線活。
從初七開始說，七人八馬九麥十豆。是說正月初七做了針線活兒這一年人丁不旺，初八做了針線活兒牲口不旺，初九做了針線活兒大麥小麥不豐收，初十做了針線活兒豆類不豐收。
正月十二是老鼠嫁女，這一天做了針線活兒家裡就會有很多老鼠；
正月十三忌洋渾，做了針線活兒，人一年都不精神，洋洋渾渾的。
到了正月十四這一天，母親發好面蒸成很多小動物。蒸一個大蠍子，用釘子釘在窯里的牆上，蠍子的頭要朝著門外邊，意思是讓蠍子往外跑；
蒸一隻小雞放在燈盤子裡，叫伴燈雞娃；
蒸一隻猴子放在鍋台上叫看鍋猴；
還要蒸一條魚放在碗裡，插上蠟燭點著，十四十五晚上放在水缸里，表示年年有餘。
4
母親常說，小初一，大十五。正月十五那一天，是過年當中最熱鬧的。
這一天，十里八鄉的社火都集中到鎮上，在街上各自圍成一攤，耍龍的、舞獅子的、跑走馬的、耍大頭娃的、唱秦腔的、劃旱船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街上鑼鼓喧天，看熱鬧的人群熙熙攘攘，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看完社火再逛燈市。這邊石榴燈、蓮花燈、富貴燈、火罐燈，五光十色看得人眼花繚亂。那邊獅子燈、老虎燈、馬燈、兔娃燈、魚燈，各種動物燈栩栩如生，叫人流連忘返。
到了晚上哥哥照樣給各路神仙和祖先燒香、點蠟，就連磨面的磨子上、窖蓋上、水渠的水眼處都要點上。
母親說，十五晚上所有的燈籠、各個窯洞裡的燈都要點亮，這樣人心才能亮堂。孩子們吃完元宵，挑著舅家送的燈籠在窯畔上瘋跑，玩耍，比賽誰的燈籠最好看、誰的燈籠最明亮。
5
正月十六游百病。這一天全家人都要出門，在外邊走一走，游一游，這樣就會把百病游掉。十七十八做了針線活兒，雙眼全瞎；十九做了針線活兒，人會出水痘長疔長瘡。
正月二十補天補地。這一天母親會烙幾個餅子，往家中最高的地方放一塊再往地上放一塊，一高一低，這樣就算補天補地。母親說這一天如果做了針線活兒，就會把天地戳爛，會帶來滅頂之災。
正月二十一到二十三是忌「干不當」。這幾天不能給地上洒水，不能炒菜不能燒乾鍋。這幾天做了針線活兒，鼻子眼睛都會被「干」吃掉。
村裡有個叫楊有財的男人，小時害了一場病，鼻子爛掉了，經常貼一張膏藥，到人跟前一股臭味。母親說，這就是他媽不忌「干不當」，兒子的鼻子讓「干」吃掉了。
這些瞎眼睛爛鼻子的事，母親說得很認真，我卻聽得害怕，心突突地跳。
正月二十四「燎干」，母親炒黃豆爆玉米花，到晚上折些柏樹枝和苞谷稈攏一堆火，在火堆里撒些鹽，再灑些油，讓大人小孩都從火堆上跳過去。還把灶房的刀、擀麵杖、勺、鏟等各種灶具，都在火上燎一燎，叫「燎干」。
6
正月二十五是雷神爺繒鼓。這一天，做了針線活兒會得大肚子鼓症。
二十六老爺放蛾，這一天做了針線活兒會得噎食病。
二十七二十八，做了針線活兒老寡小寡，是說女人這一天做了針線活就要守寡。
二十九三十是月盡，這一天做了針線活兒，窮日子就無窮無盡。
到了農曆二月初二，這一天是「龍抬頭」。
前一天，母親把過年蒸的給神和祖先獻了的那些魚、猴子、雞、蠍子的，都掰成小塊，用油炒成干饃蛋蛋。母親說，二月初二「咬蠍子」：早上太陽出來前不能掃地，不能梳頭，如果梳了頭掃了地就會把蠍子窩刨亂。這一天起來，一定要先吃干饃蛋，這叫「咬蠍子」。
就這樣，從臘月初五開始，一直到二月初二，年才算真正過完。
年過完了，「不當」也就忌完了。
這個時候，春天已悄悄到來。田裡的小麥返青，地里的農活也開始了。男人們扛起了鋤頭，女人們開始了手上的針線活兒，盼望著一年的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而我，則盼著下一個新年的到來。
《縫補生命》是資深媒體人侯亞萍的一本散文集。書中收錄了作者近年來的各類美文共計101篇，分「回望故土」、「老屋炊煙」、「蕎麥熟了」、「縫補生命」、「逆旅行人」、「紅塵陌上」六個部分，約33萬字。其中還有她的母親杜玉梅女士（生於1941年）的七篇回憶文章，很有味道，值得一讀。